第13章 结草衔环,命如草芥
401年,隆安五年。
一月,南凉秃发利鹿孤称王。
二月,孙恩自浃口进攻句章,谢混败之。
三月,孙恩进犯海盐,未克。
五月,孙恩自沪渎登岸,率五万部众围攻吴郡城,郡太守袁崧请求增援...
...
上虞郡,几路大军集结。
谢琰一见到谢混,便焦急询问:“益寿,吴郡目前情况如何?”
吴郡与上虞、句章不一样,毗邻京口,再往西便是建康。
一旦孙恩在吴郡立足,威胁甚大。
谢混目光奇异地看了谢琰一眼,心中不免既佩服又感叹:装的倒挺像。
这是两父子的既定计划,将孙恩从句章沿海,一直往北赶,直至京口附近,与刘牢之对上。
如今孙恩动向,正合两人意。
便宜老爹如此卖力,他当然也不能拉胯,当即沉声严肃回道:“桓将军与海盐令之子鲍嗣之,已率五千人马赶去增援,应当到吴郡城了。”
“此次,我亦领有三千余众,加上父亲的军队,以及刘参军的兵力,足以与孙恩抗衡。”
谢琰经过半年的招兵,加上原本的会稽部众,拢共有四万余人。
留下谢俊与功曹参军袁常,领几千人驻守会稽,此次他带来三万五千人,其中流民军三万。
这三万人中,精兵一万,普兵两万。
半年训练,已经足以拉上战场。
与当初蒯恩他们一样,只待血与火的洗礼,便是一只可用之师。
谢琰点点头:“如此甚好!”
环视一圈众将领,谘议参军刘宣之、谢方明、蒯恩、到彦之、檀氏兄弟、沈氏兄弟皆注目望着他。
谢琰心中满意,除却刘宣之,其余皆是谢氏的班底,高声道:“全军听令,即刻前往吴郡,不得有误!”
“是!”
随后,大军开拔...
在谢琰准备打马离开时,谢混叫住他:“父亲,我向你举荐几人。沈林子你们过来。”
说完后,他对身旁招了招手。
沈林子带着哥哥沈渊子、沈田子、沈云子,弟弟沈虔子,来到谢琰面前,齐齐躬身行礼:“见过谢内史!”
谢琰看着面前的几兄弟,有些不明所以。
这五人最大的也就二十出头,最小的估计才十岁,益寿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这几人是吴兴沈氏沈穆夫子嗣。此前孙恩祸乱,隐藏于山林中,不久前才回来,投奔于我。”
谢混见他疑惑,简略解释了一下沈氏五兄弟来历。
这几兄弟中,他最看重的是沈林子。
此人协助刘裕打江山,乃刘宋开国功臣,受刘裕恩泽后,一生忠心耿耿。
其父沈穆夫,在前年孙恩首次叛乱时,降于贼寇,做了他的前部参军。
因此,几兄弟按罪当诛。
当然了,因谢混的插手,谢琰并未身死会稽,刘牢之和刘裕也就没机会再来三吴之地。
沈林子只能带着自己的四个兄弟,来向谢混请罪。
得知这几人居然是沈穆夫之后,谢琰当即脸色一黑,大声呵斥:“尔等贼寇同党,居然有脸来见本官,当真以为本官不敢杀你们?!”
沈林子五兄弟惊惧不已,吓得跪倒在地,连呼饶命。
谢混在一旁冷眼旁观。
等五人磕得头破血流,他才开口求情:“还请父亲饶恕他们年幼无知,况且,降寇的乃是沈穆夫,业已伏诛。”
谢琰瞄了谢混一眼,二人眼神短暂交汇之后,他才冷哼道:“哼!若非我儿为你等求情,本官今日定将你们斩于军前!”
扔下这句无情狠话,谢琰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谢混为自己的影帝父亲点赞,两人配合的相当完美。
这不,沈林子五兄弟,又在对他感恩戴德了。
“多谢太守救我几兄弟,沈林子感激不尽,此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沈林子抱拳深深一恭,斩钉截铁说道。
他尽管年仅十三,排行老四,但性格果敢,不然也不敢带着几个哥哥、弟弟,直接来找谢混。
当时他们几人可还是朝廷重犯,也不在大赦范围,只要谢混不接受,五人便是自投罗网,有来无回。
庆幸的是,谢太守乃仁慈之人。
不但接纳他们,甚至还向谢内史求情。
如此恩情,自当结草衔环相报!
沈渊子四人亦是深深一恭:“我等定当做牛做马,报太守恩情!”
...
行军路上,到彦之与蒯恩骑马并行。
“蒯兄,又来了五个士族,檀氏三兄弟亦有门第。唉!如今就你我二人乃庶民出身。”
到彦之有些无奈。
自己文无刘穆之强,武无蒯恩猛,在几人中间,最是无用。
虽然对公子绝无二心,但形势比人强,还是要早做打算。
如今大家都是谘议参军,相处还能融洽,等以后公子起势,做了大官,可就难说了。
同是庶民出身的蒯恩,与自己天然是盟友,必须要好好打关系。
闻言,蒯恩奇怪地看了到彦之一眼,不太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见面前的大块头一脸疑惑,到彦之暗自叹了口气。
这盟友,有点不太聪明啊...
...
檀氏兄弟三人自领一军,也在商议。
“大哥,那沈氏五兄弟出身沈氏,会不会对我们...”檀道济有些迟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檀韶倒是大致猜得到他想说的话,摇了摇头后,语重心长地说道:“道济啊,勿要多想,记住我兄弟三人的初衷。不要陷入这争权夺利的泥潭,爬不出来。”
随后,他又同时看了檀道济、檀祗一眼,将二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后,才缓缓开口:“你们知道公子最在意什么吗?”
檀祗立即摇头。
这么伤脑筋的事,他怎么可能知道,还不如想想,炖肉怎么做才好吃。
檀道济先是一怔,拧紧眉头沉思片刻后,试探开口:“才干?智谋?”
檀韶闻言,只是笑了笑,显然檀道济没答到他的心坎上。
又思考了一番,实在想不出,檀道济只能放弃:“愚弟不知,还请大哥明示。”
“忠诚!”
“记住了,公子最在意的是忠诚!”
檀韶的声音,回荡在两人耳边。
瞬间,檀道济沉默了。
檀祗也似有所悟。
许久之后,檀道济重重点头,心中阴霾消散。
他只需要献出自己的忠心即可,公子自然会看见,如此,什么得不到?
旋即他换了个话题:“如今公子已是句章太守,二月孙恩来犯,亦被我们击退,再添军功,若是此次成功救援吴郡,想必朝廷会为公子至少再加督一郡军事。”
“必须的。不过,公子是谢内史的军府长史,朝廷是否加督军事,用处不大,只是明面上正式一点。”
檀韶倒是看得更明白一些。
只要谢琰一日是会稽内史,公子就一日是会稽“副内史”。
这一点,从公子初到会稽,就被谢琰授予军中长史,就能看出来。
最关键的,二人是父子。
经檀韶这么一说,檀道济也反应过来了。
随后,他又想到远在京师的堂叔檀凭之,如今依旧在司马道子东府上闲置。
略微迟疑了一下后,旧事重提:“大哥,要不我们再劝说堂叔,到公子这里来?”
听到提及堂叔,檀祗望了过来,显然也希望能与檀凭之共事。
檀韶点点头,没有拒绝,三弟这个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
正在遭受孙恩大军围攻的吴郡城,此刻愁云惨淡。
城中守备力量,经孙恩轮番攻城,已所剩无几,而且几乎个个带伤。
孙恩的信徒军也死伤不少。
不过,吴郡是大郡,百姓四十余万,著姓也有不少——顾陆朱张,皆是南方大姓。
他在攻打郡城时,亦在裹挟当地的士族、百姓。
因此,孙恩的军队反而越打越多。
城墙上。
袁崧急得团团转。
“桓将军,快想想办法啊!贼寇不减反增,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着实没想到,在句章任太守,要被孙恩打,回了吴郡,还要被打。
而且此次来势汹汹,远比此前在句章时,凶险百倍。
“你他娘的别转了!句章、上虞,还有会稽,我早已飞鸽传讯,如今只能听天由命!”
桓宝忍不住怒吼。
心里却非常后悔,早知道就该等谢混和刘宣之一起来。
都怪鲍嗣之,在海盐县时,不断唆使自己赶来支援,捡军功。
而自己也是昏了头,近半年接连几场大胜,有些忘乎所以,居然孤军而至。
想到这里,桓宝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的鲍嗣之。
鲍嗣之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
“报!——”
一名传令小卒惊慌跑来。
哪知太过慌张,撞到城墙上,门牙都摔断了,顿时满嘴鲜血。
桓宝等人一看这情况,心中不妙。
果然。
传令兵惊恐的,连吐出鲜血都已顾不上,本能一口吞掉。
豁着漏风的嘴,面色恐惧喊道:“脚军,南萌剖佬!”
虽然他的话语怪异,但在场众人却无心嘲笑,皆是惊惧不已。
桓宝脸色阴晴不定,随后像做了什么决定,大喝一声:“众将士听令,立即随我支援南门!”
喊完便立即下了城楼。
至于其他人,他已顾不上。
鲍嗣之咬咬牙,也紧随其后。
留在城中也是个死,还不如随这桓宝,搏个希望。
袁崧茫然四顾。
桓宝、鲍嗣之的想法,他心知肚明,支援是假,逃离是真。
吴郡城,被桓宝放弃了...
但作为郡守,他不能逃,也不想逃!
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敌寇,又回望了一眼——这座自己镇守过数年的城。
此时城中,火光冲天。
已有贼寇进入,四处烧杀抢掠。
明晃晃的大刀,肆意砍杀,收割着一条条生命。
满地的断头、残肢、碎肉、鲜血,宛如人间地狱。
城民们惊恐四窜,却找不到安身之地。
到处是哭喊声。
到处是惨叫声。
人性的恶,在这一刻淋漓尽致。
望着望着,袁崧忽然笑了。
可笑着笑着,他又哭了。
为官三十余载,从小小县主薄一步步艰难爬升,至一郡太守。
也曾壮志,也曾清高,然后被现实迎头一击。
怀疑过,痛恨过,麻木过。
复又迎合这畸形世间,变得油滑,变得事故,变成了当初自己憎恨的模样。
即便牺牲了这么多,可现在,国之不国,家之不家。
一切如梦幻泡影,转头成空!
这...
便是乱世啊!
宁做盛世犬,莫为乱世人!
随后,他纵身一跃...
...
半日后。
谢混他们带领大军赶至时,吴郡城内已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在这一刻失声。
与此前所杀的贼寇不同,城内死的,都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已见过此番场景的士卒、将士,默默鞠躬。
而未曾经过的蒯恩、到彦之等人,忍不住闭上眼睛,悲痛不已。
谢混亦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僵立在原地。
只感觉心中空落落的。
悄无声息,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益寿...”
谢琰轻声唤道。
他的人生已逾大半,所有悲欢离合都经历过,很理解谢混此刻的感受。
甚至不禁又回忆起,当年淝水之战时的场景。
成片成片的将士倒地,又有成片成片的将士补上。
前赴后继,如蝗虫一般...
那才叫震撼人心。
也是自那一刻起,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人命如草芥!
“没事,父亲。”
缓过神来的谢混,握了握谢琰搭在他肩上的手。
随后收拾好心情,眼神变得前所未有锐利:“全军听令,全力追击贼寇!”
此时孙恩就在百里外的无锡县,他不能困于一时伤痛。
整个大晋还有千千万百姓,北方还有胡人肆虐,他的脚步,不能停下。
太平盛世,需要人命来填!
对谢混的越权,谢琰并未阻止。
作为一名父亲,本就该为子孙铺路。
至少...
他是这么认为的。
大军再次启程。
趁着路上间隙,谢混屏退左右,单独过来与谢琰并骑而行。
刘穆之等人知道两人有要事相商,自觉散在周围放哨。
谢琰早就在等他了,压低声音询问:“益寿,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谢混目光平视前方,深邃而坚定:“父亲,我曾说过,要驱赶孙恩去京口,并且战胜刘牢之。”
谢琰皱眉,他当然记得这句话。
但如今吴郡城破,孙恩劫掠大量粮草、铠甲、武器,甚至还有马匹,部众战斗力已然不同。
并且其裹挟人数不明,一个不好,他们这几万人容易陷进去。
他相信以儿子的才智,不会不明白这些。
谢琰斟酌一番后,觉得最好稳妥点,劝解道:“可现在情况严峻,宜联合刘牢之剿灭贼寇。孙恩与刘牢之不同,一旦孙恩坐大,大晋危矣。”
“那种情况不会出现,我有绝对把握。”
“益寿...”
谢琰还待劝说,谢混将他打断:“父亲,信孩儿这一次。”
说完后,他平静直视谢琰。
被注视的谢琰心中一颤,这种眼神,好熟悉...
与父亲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