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没有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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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夫拉维克
——现在——

于是命运之轮慢慢开始转动,但雪落在

凯夫拉维克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落在

失业和广告牌上

我和阿里的姑婆都不太相信所谓的“老路子”,这也许是对迷信与无知的委婉说法,除非与之相反,这些“老路子”是一种智慧,能让我们在这个充满困苦的国家,这个广阔、孤独的岛屿上生存下去。生命——不说人也不说命运——很少向她展露仁慈的一面,而她也仅写了一首有关生命的诗。诗写的是她的女儿劳拉,她在年仅八岁时死于一场重病。劳拉尽管年幼,但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异常坚强、无畏,但最终还是垮了,她大睁着双眼,抱着母亲,害怕地问,妈妈,死的时候会痛吗?妈妈,我会孤身一人吗?我们的姑婆,有人叫她莉拉,笑着说:不,亲爱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抛下你。要她对自己的女儿撒谎,然后微笑,一直微笑,让她确信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看见美丽的事物,从而相信死亡只是向另一个世界迈出一步,和幸福暂别,她便不会认为死亡是住在村子高处的暗黑山林里的一个凶残又丑陋的怪物。这太难了。莉拉努力保持着微笑,却无法抑制从她灰色的眼睛里不断落下的泪水。她把劳拉抱在怀里,感受到她幼小生命的消逝,她用爱的全部力量抱着她,这种力量不可估测,比他们在格林达维克的家窗外有七百年历史的熔岩还要古老。莉拉紧紧地抱着她,但死亡以更强大的力量把她拽向彼岸;它最终会吞噬一切——不管是鲜花还是太阳系,乞丐还是总统。莉拉感觉到了;她感觉到了爱、眼泪和绝望是多么无用,死亡这里没有公正,只有终结。之后,她写下了她的诗。她情不自禁,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写了这首诗。她抱着劳拉八岁的瘦弱身体,她早就想用自己的生命,包括她的幸福、健康、记忆,她的一切来换劳拉活过来,却完全无人理会。什么都不管用,莉拉唯一能做的,唯一能为女儿做的,就是流着泪把她抱在怀里。她不停地祈祷,这些祷告那样真诚,那样纯粹,让人无法理解它们为什么无济于事;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公正,哪怕一丝一毫。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写了这首关于女儿的诗。诗里说,她是一个八岁的女孩,有一头金色的卷发,明亮的前额,清澈的蓝眼睛,可爱的小方鼻子,小嘴里发出的笑声能平息整个世界的愤怒,把它变成一颗深色的鹅卵石,谁都可以随手扔掉。

莉拉的弟弟是个诗人,妹妹也是,可莉拉之前从来不会写诗,像她的哥哥——我和阿里的祖父一样,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直到一切崩溃的那一刻。一首诗,两小节,然后,世界死了。

一年后,莉拉的丈夫离开了她。她似乎已经不再在乎活着,再生几个孩子,或是对他敞开心扉;他几乎不与她共处,更别说碰她了。他指控她的悲伤太痴狂;这就是他的原话,痴狂的悲伤。我早该明白的,他愤怒地说,几乎是把这些话喷出来。关于你的家庭,别人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过我:一群居无定所、狂热盲目、不可信赖又神经质的艺术家。我只想继续生活;这难道是种罪过,是种背叛吗?你的悲伤真是要了我的命。

他一拳砸向桌子,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仿佛忽然想忍住眼泪。后来,他成了一个闻名全国的船主,非常富有;他的名字登上了《格林达维克历史》,尽管那上面没有一个字提到莉拉;这就是生活——让我们铭记的是财富,而不是悲伤。她搬回雷克雅未克,她毕生的行李就装在一个行李箱里:一套换洗衣服、四本书,还有她父亲的鼻烟盒。父亲在她被施坚信礼的前一天去世了,当时他喝得烂醉如泥,从雷克雅未克港口跌进海里,大笑着,在冰冷的海水中扑腾着四肢,过了好一阵子才被他那些不停傻笑着的酒友捞上来。莉拉的父亲,我和阿里的曾祖父,当时看上去就像一只形状可怖的水母,或是一条遭了殃的鱼。他在水里泡了太久,因此患了病,之后发展成肺炎,死了。行李箱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套换洗衣服、四本书、鼻烟盒、一张劳拉的照片、两套劳拉的衣服、她的洋娃娃、四幅画,以及莉拉后来打印出来并贴在照片下面的那首诗。最后,还有她因为背叛劳拉,没能和她一起死去而独自苟活的愧疚。

每当莉拉新搬进一间地下室、阁楼或者小破屋,她最先挂到墙上的总是那张照片和那首诗。她搬家过于频繁,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一共搬了二十六次。她看上去几乎永远在逃,从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过两年以上。她做的第一件事总是挂起那张小照片,上面是一个七岁的女孩,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斜倚在格林达维克一座房子的墙上。照片挂在绿色小沙发的上方,下面贴着那首诗,周围是四幅画。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张照片与这首诗竟成了仅有的能提醒这个世界莉拉的女儿曾存在过的物件。早些时候,我和阿里随口背会了这首诗,却没有真正思考过它的意义;我们曾无数次坐在沙发对面的靠背椅上,一边喝热巧克力,一边嚼着饼干,享受莉拉善意的招待,不知为何信口念起这首诗。那时的莉拉已是一个老妇,身体每况愈下,她偶然发现了我们在做什么,失了态;那个一向沉稳端庄的人开始发抖,前后晃动着身体,仿佛试图让自己冷静,却哭了出来。她在我们面前那样脆弱无助,仿佛那首诗是唯一能让她的女儿不被世人遗忘的东西。只要这首诗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只要还有人知道它,劳拉就会在遥远的彼岸安然无恙。黑暗充满威胁,但会有人照顾好她。因此,这首诗是一种信息,能穿越横亘在生死之间无法定义的空间,传达给一个等待着妈妈的八岁女孩,以超出我们理解的方式,穿越一切,传达给她,触摸她,并说,嘘,嘘,别怕,你妈妈很快就会来,她很快就会死去,你们又能一起去摘金凤花了。

莉拉搬过二十六次家,从地下室搬到阁楼,又从阁楼搬回地下室,无论在哪一处新居,睡第一觉之前,莉拉都要数数窗户,一、二、三、四、五扇窗,因为这样一来,夜里的梦就会成真。这古老的信念、迷信与旧包袱,可以说是她坚信的全部。梦境拥有一种力量,一种在清醒时或逻辑本身都无法辨认的力量。谁知道呢?也许在某个新的清晨,醒来迎接她的会是女儿的微笑。尽管几十年已经过去,她仍是八岁的样子;没有人会在死亡中衰老,时光不会在永恒中流逝,它缺乏体谅的力量在那里毫无用处。说不清为什么,我和阿里也养成了她这个习惯,不管住在哪里,即便只是暂住,我们都会在第一次入睡前数窗户,相信这一简单的举动会让梦境成真,会扭转自然的法则。我住在叔叔家的时候,也数过窗户,那是一座位于凯夫拉维克老区的两层小木屋。为了数窗户,我不得不走到室外,走进雪中,雪下得如此稠密,整个凯夫拉维克都在雪中消失了。我回到屋里,一身雪白,仿佛戴着天使的面纱,带着上帝的恩典。叔叔养的两只猫像毒蛇一样对我发出咝咝声,我帮叔叔盖上被子,他听着赫尔约马尔乐队的歌睡着了,“活着是多么美好”,真是个大胆的主张。我帮他盖好被子,两次撞到用细线吊在天花板上的飞机模型,它们是美军战斗机。我数了窗户,身上的雪化了,我小心地关上卧室门,以免猫溜进来抓我的眼睛,然后躺在床上——类似一个旧沙发床——睡着了。入睡的时候,我听见大海的声音,它就在外面,在雪里,在房子下方不远的地方,它是地球上最大的乐器,在它的乐声中,人们能听见命运和死亡这对姐妹,两种对立:安慰与暴力。我慢慢陷入沉睡,大海的声音和我的梦相互交融。大海曾是阿里的祖父,奥迪尔的家;他凝望着大海,无拘无束。在我睡着之前,在梦境将我包围之前,我最后听见的是叔叔在上面的客厅里说梦话,然后高兴地笑起来的声音。

我沉睡着。

阿里也沉睡着,在飞行酒店。数窗户对他来说很简单;你不可能不知道有几扇,因为只有两扇,它们却框起不少落雪。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凯夫拉维克的居民可以暂别这个世界,它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雪花与它们之间的空气。只有飘落的雪,这从天而降的白。这些在我们额头上融化的信息和吻。其余的一切都消失了,加油站、路边的商店、新影院、哈布那加塔大街和更远处的赫林布勒伊特街、失业、空荡荡的港口、圣诞装饰和巨幅广告牌。除了雪什么都没有。雪不断吞噬着今夜的一切,并以此连接了大地和天空,这或许比我们所意识到的更重要,因为这些古老的信念——远比那些用数窗户的方式让梦想成真的信念更古老——在没有窗玻璃,甚至没有房屋的时代就已诞生,它们表明,在这样的夜晚,这样平静,这样大的雪,大地和天空不再存有任何差别,逝者能对生者说话。雪片化身为来自逝者的信息:我仍然爱你;天哪,我好想你;我没事;我很好,谢谢;他们这儿的咖啡味道好极了,景色美到让你无话可说;希望你下地狱;不要在平庸中浪费生命——去做一些伟大的事,这种尝试总是值得的,奋斗使你美丽;记住:明天早上穿暖一些,天气会很冷,你可不能感冒。

阿里什么也没听见,他睡着了。

读完西加的文章,他终于睡着了,那篇文章附在继母的来信里,写的是男性凌驾在女性之上的权力,这种男性侵占的权力——还有西格伦讲述她遭受强奸的经历。我和阿里看着卡里从舞会上把她带走,带到他的拉达车上,我们看着他强奸了她。那时的她只有十六岁,而他三十多岁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不知何故,我们误解了当时发生的事情,看着车身剧烈地晃动,看着他的屁股出现在后窗上,毛茸茸的,很白,像两个小恶魔。信读完之后,阿里哭了,尽管没有立刻就开始哭。一开始,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他开始在酒店房间里四处乱转,因为愤怒、羞愧和无力感而浑身发抖。他一头栽倒在床上,两眼发直,咒骂着,他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他想道——几乎带着惊讶——我在哭。他刷了刷牙。又哭了。然后又读了一遍西格伦的文章。他上网,搜索她的名字,大海捞针一般搜出了四张照片。这四张照片里的她明显不止十五岁,可这并不重要,因为阿里清楚地记得她在西部位于布扎达吕尔的屠宰场里的行为举止,那个昏沉沉的村庄里只有几棵树,洗好的衣服在晾衣绳上飘来飘去,人们在睡梦中辗转反侧——这就是那个地方的全部。西格伦的行为举止让我们忍不住去爱她,你不可能不爱她。阿里梦想过和她一起生活,有时候我们会逗她笑——连我们自己也笑得骨头直颤。她和卡里一起上了车,卡里扒掉她的裤子,挺进她的身体,强奸了她,而我们就坐在附近一辆蓝色的路虎车里,我们看着拉达车晃动,看着卡里的屁股,听着布里姆克洛乐队的歌,为自己难过。阿里躺在床上,他面前摆着一袋糖果、一瓶压着继母来信的威士忌,信几乎没读,他本打算睡前读的,但现在读不下去。他感到精疲力竭,无尽的疲惫,却一直无法入睡。他没拉窗帘,因为看着窗外飘动的雪会让他放松,他不知道雪花有可能是逝者传来的消息;一定要盖好被子,免得着凉。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心烦意乱,但飘落的雪最终让他平静了下来。让他平静,让他入睡,现在他睡着了。他在丹麦待了两年多,又回到冰岛,他看见在天空的另一边,群山宛如巨大的花朵;后来他不得不弯腰伏在一张破旧的课桌上,好让奥斯蒙迪尔,我们的表弟,昔日的榜样,把他粗长的食指伸进他的直肠。他睡着了。威士忌酒瓶压着继母的来信,旁边是奥迪尔的证书,像一条他尚未破解的重要消息。

沉入睡梦之前,阿里最后想到的是莉拉。也许是因为他想到,两扇窗户,一扇,两扇——好了,我数完了,现在我的梦会成真了。万一我梦见一些不好的、丑恶的东西,天哪,万一我梦见一个人死了,万一我做的是噩梦,梦见我的孩子死了呢?哦,莉拉,他一边想着一边睡了过去,然后她向他走来,个头不高,神色平和,她曾像孩子一样活泼,像个年轻人,可悲伤让她变得沉静。她总是很平静——对我们来说她就是这样,善良,安宁——但有时她的眼睛光芒闪烁,仿佛它们渴望更多的生机和幸福。她的手是阿里触碰过的最温暖的手,仿佛她能用这双手安抚每一个人,可她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在女儿死后继续苟活,无法原谅自己任由女儿被死亡攫住,无法原谅自己没有足够用力地拉她,没有给她足够热烈的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无法拯救自己的孩子?阿里睡着时,她来到他身边,用她温暖的、布满老茧的手轻抚他的额头,安慰他,让他平静下来,安然入睡,她的目光温和,却带着忧伤,因为逝者像她一样,被迫沉默,所以必须依赖我们生者。

雪落在凯夫拉维克。

雪落在失业、空无一人的街道、旧街区的一座两层小木屋和建在斯库利百万冷冻厂废墟之上的酒店上,落在这座保存着记忆的小镇上,落在我与阿里一起走过的路上,落在阿里的父亲雅各布住的公寓楼上,但他也许没有睡;也许他醒着,正在听音乐,思考自己的生命,它即将终结,即将步入黑暗之门。他出生在东部的内斯克伊斯塔泽,有一次半醒着躺在海滩上,那时他还不到一岁;他的母亲玛格丽特把他丢在一边,自己冲向大海。他醒着,躺在那里思考自己的生命,或者不去想,避免去想。他无法入睡,或者不敢睡,害怕睡眠,睡梦中的我们是如此脆弱,像一个伤口——在睡梦中,我们所有的防御都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