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明山说(四)
吉安知县王文存,得知李调元因老母生病,滞留此地不能成行,赶紧往客舍拜会,欲请李调元一家去府上居住。王文存与李调元并无交往,慕其文名而已。李调元赶紧推辞,只说老母病重,不便打扰。
王文存却说,下官仰慕已久,已视李学政之母为下官之母,望勿推辞。
李调元手头本不宽裕,所备盘缠,仅够一家人回蜀。耽搁了这些日子,加之为吴夫人求医买药,已经耗去许多,正为此忧愁。王文存之举,无异雪中送炭,于是答应下来。
王文存特意腾出南院,供李调元一家居住。吉安士子闻知李调元寄寓王文存家,纷纷持帖拜望,少不了又有许多馈赠。李调元虽囊中羞涩,仍不受一物。
经悉心调养,吴夫人的病渐有起色,已能食羹用汤。李调元大为欣喜,总算缓过那口气来。
李调元五岁那年九月,正霜菊暗开,生母罗氏忽然病故。同年,家父李化楠却三试联捷,终登三甲进士,随即还乡,继娶吴氏。此后,家父宦游海内,继母吴氏成了李调元唯一的依靠。吴氏不仅温雅娴静,且知诗书,堪称李调元真正的蒙师。
乾隆三十三年,家父李化楠忽然卒于保州任上。其时,吴夫人已过花甲,也随任寓居保州,自是痛不欲生。时为吏部考功司主事的李调元获知噩耗,即上奏解职,赴保州,为父举丧。尔后持葬故里,并照规制,丁忧三载。三载之后,李调元携家人复如京都,费尽周折,仍复吏部考功司主事兼文选司事。从此以后,李调元绝不让吴夫人离开自己半步,其孝敬恭顺,为一时美谈。
腊月下旬,依大清官制,王文存已将官印封存,勿需问事,于是陪在李调元身边,整日饮酒赋诗,颇为风雅。
正诗酒流连,忽有几十个官差闯了进来,声称乃大理寺官吏,奉旨拦截李调元。家人无不大惊失色,赶紧往花厅报予李调元和王文存。王文存顿时惶恐,忙问李调元何以至此。李调元想起吴玉春的那封信,已知并非空穴来风,有些无奈地笑道,文存兄勿忧,所谓清者自清。李某非贪赃枉法之徒,何惧拿问。
二人走至前庭,见为首者,正是大理寺少卿袁江,与李调元为同榜二甲进士,只是颇知通融,官品已在李调元之上。
袁江直视李调元,面若寒霜,久不出声。李调元笑道,袁少卿来此,料非好事。既然钦命在身,勿需碍于同年之好,但请依令办事。
袁江这才冷声冷气地问,家私何在?
李调元忙道,俱在南院。
袁江朝大门外叫道,引车进来!
只听车轱辘吱吱嘎嘎响起,几辆既高且大的车已经进门。李调元五十多箱家私,全部堆在南院一角,用油布覆盖。随行将油布撩开,袁江望了望堆积如山的木箱,面色愈加严厉,命随从拿出事先备好,盖有大理寺官印的封条,逐一贴上箱口,再一一装车。这才转向李调元说,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妄自开箱察验。你有任何话,都不必啰嗦,且去京城,自有说处。
胡氏、马氏及李朝础、李朝龙等,望见此情,无不惶恐。不待众人开口,袁江厉声厉色地说,李调元家人及婢仆,一律不得擅离吉安,待皇上旨意下来,何去何从,自当知会!
早有两个随从过来,一人持铁镣,一人持枷,要给李调元披枷戴锁。李调元两眼圆睁,厉声斥道,既未开验,是否有罪,尚无定论,岂能滥用刑具!
彼此到底有同年之谊,袁江不好过份,朝二人摆了摆手。
家人早已哭了起来,尤其李朝础的儿子润儿,刚满五岁,哭得格外伤心。李调元指了指屋里,李朝础会意,将润儿抱起,进门去了。李调元看了看环立的家人,笑道,塞翁失马,安知祸福。依我看,天子怕我还蜀之后,隐而不仕,故而中途截留。且耐心等候,年关一过,必有佳音。若不出所料,至少可与袁少卿并驾齐驱。
言毕,转向手足无措的王文存,深深一揖说,老母家小,有奈文存兄照看,此恩此德,自当没世不忘!
王文存虽怕受到牵连,但所谓难中好救人,不便推辞,忙道,雨村先生且去,勿虑家人;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正要出门,忽听马氏泣道,袁少卿留步,此去京城,冰天雪地,夫君仅一袭夹袍,恐不耐风寒,且容带上棉衣!
袁江岂能不应,遂命暂止。不一时,马氏提着一个包袱出来,挂上李调元肩头。恰此时,仍在养病的吴夫人由丫环翠儿搀扶,哭哭啼啼出来,看上去格外悽惶。李调元心如刀割,却望着吴夫人笑道,母亲勿泣,临别之际,且容我打一壶油,好炒菜。
袁江、王文存等无不诧异,一齐望着李调元。李调元旁若无人,煞有介事地吟道——
一鹤飞来吉安城
停在岸边不肯行
本想叼个鱼摆摆
却挨猎人一闷棍
吴夫人哪里忍得住,不禁破涕一笑说,你也是只老鹤了,到了这一步,还如此不正经!
李调元乳名鹤儿,因其诞生前夕,先父梦见白鹤翔于庭院,故以鹤为名。李调元忙向吴夫人施礼说,过些日子,说不定还能带回一个鹤侣。若胡、马二夫人不生忌妒,善之善者也!
胡氏、马氏深知李调元用意,也装出笑脸,只为使吴夫人不再伤悲。
两个随从一左一右,将李调元推出王家,片刻不留,立即出城,取道北行。
滞留王文存家的家人,虽未被驱逐,但情景已大不同往日。王文存妻杨氏,生怕祸及自家,执意要将其赶走。王文存虽觉有理,但拉不下面子,遂收拾出门,往苏州访友去了,把一切交给杨氏。杨氏随即上演了一出指鸡骂狗的好戏,使胡氏惶惶不安,遂与马氏商议,打算变卖随身首饰、衣物,补足费用,移居客舍。待恩旨下来,先往杭州,投靠马氏之父马秉禹,求其周济。
翌日,李朝础持生母胡氏及马氏的首饰衣物,寻了一家当铺,经几番讨价还价,典得纹银二十两。
一家人都围在吴夫人床前照料劝解,无暇顾及润儿。润儿独自在厅堂里玩耍,不小心将一只摆在案上的青花瓷瓶弄翻在地,打了个粉碎。润儿骇得大哭,其母余氏飞步赶来,见此情景,大为惶恐。正不知所措,王文存之妻杨氏进来,随即叫道,这孩子,景泰年间的清花瓶子啊,值二十两银子呢!
余氏赶紧赔礼,孩子小,不懂事,实在抱歉!
杨氏哪里肯依,瞪着两眼斥道,孩子不懂事,未必大人也不懂事?
胡氏、马氏也闻讯而来,虽说尽好话,但杨氏不依不饶,一口咬定,必须赔偿。正尴尬不已,李朝础带着二十两银子回来,得知此事,只好以此赔了那只瓷瓶。
此处片刻也不能再留,一家人草草收拾,告辞出门。胡氏、马氏陪着一家老小,于街边一棵老榕树下等候。李朝础、李朝龙一起去找房子。找遍了吉安城,最终看上了一所破屋,虽窄小肮脏,但尚可居住,而且租金低廉。
李朝础让李朝龙赶紧回去,将家人带来,自己留下,忙于洒扫。
安顿下来,已是日薄西山。勉强做了一顿饭,待吃过,胡氏将马氏及李朝础兄弟召在一起,把剩下的盘费尽数摆在桌上,看了看几人说,只剩下这么多了,老爷此去京城,尚不知祸福,更不知将在此滞留多久。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七了,眼看该过年。虽然手头拮据,但太夫人已过七旬,况且大病初愈,拖累不得。明天,朝础去城里采买,只买粗粮、素菜,但需给老夫人买一只母鸡,补补身子。油也不能少,一来老夫人病弱,二来几个孩子幼小,也不能亏欠。
马氏看了看胡氏说,我想给娘家写封信去,求父亲周济,不知姐姐的意思如何?
胡氏苦笑道,钦命在先,不准擅离吉安,况且正当年关,邮传已停,恐怕远水难解近渴。
几个人再不说话,都凝在这派闪闪烁烁的灯影里。忽听门外有人询问,李羹堂家人可在此居住?
胡氏等满脸惶惑,竟无人答应。李朝础反应过来,快步过去,将门拉开。走进门来的,竟是南海知县吴玉春,后面跟着一个仆人,挑着一对沉沉的竹筐!
不待胡氏等开口,吴玉春拱手道,听到消息,我立刻收拾,连夜乘船来吉安。今日午后上岸,一路打问,先去了王知县家,却说已经搬走了。真是费尽功夫,总算找到了!
李朝础赶紧接过仆人的担子,放在一边。胡氏等早已起身让座。吴玉春环顾屋内,摇头说,如此破败,岂能居住。吉安城里不乏馆舍,何不赁几间像样的房?
胡氏苦苦一笑说,一时囊中羞涩,也是无奈之举。
吴玉春也不多说,命仆人打开竹筐,取出一坛绍兴酒,一对金华火腿,几封糖果,二十斤猪肉,外加几样海鲜,并整整一百两银子,摆了满满一桌。胡氏哪里肯受,一再坚辞。吴玉春十分恳切,只说,一切皆因李学政临别时,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恰如当头棒喝,等于救了自己。否则,一路堕落下去,最终恐怕毫无人样了。这点薄礼,只为了表示感激之情。
话到这个份上,胡氏也不好再推,只好千恩万谢收下。吴玉春见此处实在狭窄,不便久留,带上仆人走了。
翌日早间,吴玉春又来拜望,说已经赁好了客舍,请胡氏举家移住。胡氏不好有违美意,又收拾起来,搬去那家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