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时代的名号变迁与政权转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拓跋氏废弃“代王”称号史事索隐

《资治通鉴》载晋成帝咸康四年(338)十一月事云:

十一月,什翼犍即代王位于繁畤北,改元曰建国,分国之半以与孤。初,代王猗卢既卒,国多内难,部落离散,拓跋氏寝衰。及什翼犍立,雄勇有智略,能修祖业,国人附之;始置百官,分掌众务。以代人燕凤为长史,许谦为郎中令。始制反逆、杀人、奸盗之法,号令明白,政事清简,无系讯连逮之烦,百姓安之。于是东自濊貊,西及破落那,南距阴山,北尽沙漠,率皆归服,有众数十万人。(32)

《通鉴》这段文字所采用的史料,均可见于今存更早的史籍。为方便比较讨论,今以表格形式将史源文字及出处列出,见表1。

表1 《通鉴》引文史源及出处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通鉴》抄撮《魏书》《宋书》不同出处的多条史料于一处,为什翼犍建国初年的政治功绩描绘了一个基本的轮廓。从原始材料的出处来看,《通鉴》对出处多元的材料进行的重组不着痕迹,单句的材料增删改订也不多,关键则在于系时。《通鉴》的系时虽然并不一定与史事发生的时间严格对应,但其在咸康四年(《魏书》中的建国元年)的叙事,让这一年成为拓跋历史上的一个关键时间节点。也正因此,后世史家界定拓跋代国家建立的标志性时间点,也都对此加以沿用,如通史著作所说,“代,至此正式具有国家的规模”。(33)后世学者一般都沿用《通鉴》的处理方式,皆将什翼犍时期的国家建构的史料全部系于这一年(34)。不过,在石虎政权下流亡十年的什翼犍,在“国多内难,部落离散”之际归国即位,甚至要与弟孤分国而治,内部基础可谓十分薄弱。他主导的重大变革是否都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之内完成,不免令人生疑。

《通鉴》将诸多没有明确系年的材料系于建国元年下,是否有错谬,由于史料极度缺乏,今人已无从考辩。某些在《魏书》中看似属于什翼犍建国之初的材料,《通鉴》将其系于建国元年是否合适也还有疑问。如上表所见,《魏书·序纪》称建国元年什翼犍“即位于繁畤之北”;《官氏志》又记“昭成之即王位,已命燕凤为右长史,许谦为郎中令矣”。《通鉴》则将“即位”与“即王位”等同起来,改称“即代王位”,诸事一起系于建国元年。不过,细核《魏书》之《燕凤传》《许谦传》的记载,系“即王位”时诸事于建国元年实不合逻辑。按《燕凤传》载燕凤入仕什翼犍事云:

昭成素闻其名,使人以礼迎致之。凤不应聘。乃命诸军围代城,谓城人曰:“燕凤不来,吾将屠汝。”代人惧,送凤。昭成与语,大悦,待以宾礼,后拜代王左长史,参决国事。(35)

昭成返国之前在石赵为质达十年之久,而为质之前不到十岁,全然不可能有“使人以礼迎致之”及“命诸军围代城”的行为。如果此“即王位”就是返国之时,又如何可能“已命”燕凤为右长史?又《许谦传》云,谦“建国时,将家归附,昭成嘉之,擢为代王郎中令,兼掌文记”(36)。许谦既是建国年间将家归附,又何以在建国元年即“已命”为郎中令?更严重的矛盾是,《燕凤传》明确记载燕凤死于魏神䴥元年(428)(37),相距代建国元年整整90年之久。燕凤若非极为长寿,是应当不会早在建国元年就已经当上什翼犍的右长史的。而《许谦传》则记载其“皇始元年卒官,时年六十三”(38),皇始元年为396年,上去建国元年58年,也就是说建国元年时许谦只有五岁,什翼犍又如何可能任用一个五岁小儿做郎中令?如果《魏书》的记载没有多处错误的话,什翼犍“命燕凤为右长史,许谦为郎中令”的时间,不大可能是建国元年,而是远在其后。

这些矛盾的关键,是“昭成之即王位”的性质。《魏书》在成书的过程中,经历了从编年体再到纪传体的转变,诸志的撰作时间非常晚。《官氏志》是史官的回溯性记述,很可能是将原始的职官制度等史料打散归并组成新的文本,很多史料已经无精确纪年,还有可能出现史官有意无意的误记。核诸《魏书》的文献系统,“即王位”这种记述很特殊,用在什翼犍身上是唯一一次,其他君主也只有《太祖纪》登国元年(386)正月戊申有“帝即代王位”这样的记载,而在此之前,拓跋珪则有长达十年的无年号纪年。如果类比这种惯例的话,《序纪》所记建国元年的“即位”,与《官氏志》所说的“即王位”,似乎不应该理解为同一件事。从《魏书》和《通鉴》的书法方面来说,或许可以理解《通鉴》将二者统一为“即代王位”的逻辑。《魏书》中道武帝之前的28位部落君长全部被追尊为皇帝,在他们成为部落首领时写作“立”或者“即位”都是符合《魏书》书法的。在《通鉴》的文献系统中,自猗卢被西晋政府封为“代王”之后,其后的拓跋君长均称作“代王”,如“代王郁律”“代王贺傉”“代王纥那”“代王翳槐”之类,相应的书法均作改变,如将《魏书》中的“帝出居于宇文部。贺兰及诸部大人,共立烈帝”(39),改为“贺兰部及诸大人共立拓拔翳槐为代王,代王纥那奔宇文部”(40)。正是基于这样的处理方式,《通鉴》的作者在《官氏志》出现什翼犍“即王位”的记载时,便顺理成章地将其与“即位”等同起来,又加入“代王”之号。

在《魏书》的体系中,“即位”可顺理成章地视为拓跋君长成为首领的时间,而“即王位”的记载与拓跋君长被塑造成“皇帝”的身份,实际上并不完全相符契。事实上,在《魏书·序纪》中,史官也并没有提及什翼犍的“代王”身份。燕凤和许谦二人本传与《通鉴》所记的矛盾似乎表明,“代王”之号的演变并不像《通鉴》所写的这么简单。

按照《魏书》的记载,穆帝猗卢八年(晋愍帝建兴三年,公元315年),“晋愍帝进帝为代王,置官属,食代、常山二郡”(41),是为拓跋氏接受“代王”号的开始。71年以后,拓跋珪“登国元年春正月戊申,帝即代王位,郊天,建元,大会于牛川”(42)。这是《魏书》中仅见的两次有具体时间的称“代王”的记载。其间拓跋氏经历了多次内乱,并有被苻坚灭国的经历,“代王”号有何变迁则显得晦暗不明。如果说什翼犍的“即位”与“即代王位”不应该是一回事,那么必须确定的事实是,“代王”号是否被拓跋氏放弃过?

和西晋刘琨势力有密切联系的猗卢,在受封代王之后两年被其子六修所杀。此后拓跋氏陷入长期内乱之中,猗卢一系绝嗣,拓跋君位在猗卢兄猗㐌的后人和猗卢弟弗的后人之间反复争夺,直到思帝弗之子平文帝郁律时期才初步稳定下来。《魏书·序纪》载,平文皇帝五年(321)“僭晋司马叡遣使韩畅加崇爵服,帝绝之”(43)。东晋对平文帝所谓“加崇爵服”,极有可能就是确认猗卢继任者的“代王”爵号及相关法服。张金龙先生就认为,拒绝东晋政权“加崇爵服”,“意味着拓跋鲜卑只承认西晋而不承认东晋的宗主国地位,实际上就是宣示其已非晋朝所封的王国,而是一个独立的政权”(44)

《序纪》的这段材料明显经过后世改写,最重要的一点是称东晋政权为所谓“僭晋”而不承认其正统地位,可能并非平文帝时期的说法,而是后世史家的书法。刘知几就说:“唯魏收远不师古,近非因俗,自我作故,无所宪章。其撰《魏书》也,乃以平阳王为出帝,司马氏为僭晋,桓、刘已下,通曰岛夷。”(45)刘知几以“僭晋”之号的创立者归于魏收,可能并不符合事实。北魏孝文帝议定德运,李彪等“据神元皇帝与晋武并时,桓、穆二帝,仍修旧好。始自平文,逮于太祖,抗衡秦、赵,终平慕容。晋祚终于秦方,大魏兴于云朔。据汉弃秦承周之义,以皇魏承晋为水德”,即北魏正统承自西晋,而以东晋南朝为僭伪。何德章先生认为:“《魏书》凡涉及西晋,均称各帝庙号,至东晋则称‘僭晋’,于东晋诸帝均指名道姓,亦必李彪成例,就此亦可见李彪所修国史于正闰之际法度井然。”(46)

李彪等以魏承晋“始自平文”,承认西晋授予的“代王”号而拒绝东晋“加崇爵服”的历史记载,是承认西晋正统而以东晋为僭伪的关键环节。《魏书》所见的平文帝相关事迹,主要有两点:一为拒绝东晋“加崇爵服”,二为“治兵讲武,有平南夏之意”。《魏书》载其言论云:“今中原无主,天其资我乎?”(47)字里行间表现出浓郁的中原王朝意识。有学者认为,平文帝时期的这些记载,“都当定调于《国纪》,也都为当时拓跋珪追尊平文帝为太祖张了本”(48)。对这类与特定政治目的相符的记载持谨慎态度,无疑是正确的。事实上,见诸《魏书》的平文帝事迹,都能与北魏承西晋正统之说契合。因此,必须谨慎对待的是,平文帝拒绝东晋王爵的记载,是真有其事,还是后世为北魏正统说而造作出来的呢?

来自南朝方面的史料显示,至少在什翼犍时期,拓跋氏是使用过“代王”以外的名号的。《宋书·索虏传》云:

愍帝初,又进卢为代王,增食常山郡。其后卢国内大乱,卢死,子又幼弱,部落分散。卢孙什翼鞬勇壮,众复附之,号上洛公。(49)

《南齐书·魏虏传》则称:

猗卢孙什翼犍,字郁律旃,后还阴山为单于,领匈奴诸部。(50)

这两则南朝史料有明显的讹误。据《魏书·序纪》,什翼犍是思帝弗孙,平文皇帝郁律次子,而猗卢早已绝嗣,此皆称什翼犍为猗卢孙,自当非是。《南齐书》称什翼犍字郁律旃云云,不见于《魏书》。不过北族本无取字之俗(51),而什翼犍父平文帝名郁律,此恐怕是父子相混。这类父子乃至祖孙相混的情况在南朝史料中很常见,又如《魏虏传》称什翼犍的谥号为“烈祖文平皇帝”,王仲荦先生指出:“按烈祖,拓跋珪之庙号。平文皇帝,什翼犍父郁律之谥。拓跋珪称帝后,追谥什翼犍为昭成皇帝,庙号高祖。此萧子显原书之讹。”(52)不过,导致这种世系讹混的主要原因,很可能是拓跋氏不似汉族强调伦理秩序、注重辈分区分的旧俗(53)。从另一层面来说,君长的称号乃是一国或者一部的标志,应当比君主的世系流传更广,沈约、萧子显的时代去什翼犍不远,相关记载也不应当是凭空虚构而来。因此,很有必要对南朝史料中提及的两个名号稍作分析。

两个名号中,“上洛公”是很明显的华夏名号,而“单于”是渊源于匈奴的北方民族名号。在使用者层面,“上洛公”的使用者是什翼犍,而“单于”的使用者则可能是什翼犍,也可能是郁律。《魏虏传》“后还阴山为单于”的记载,表明拓跋氏从南下建立的代国政权又回到草原民族的状态。这在《魏书》中是有材料能够佐证的,《卫操传》载曰:“六修之逆,国内大乱,新旧猜嫌,迭相诛戮。雄、澹并为群情所附,谋欲南归,言于众曰:‘闻诸旧人忌新人悍战,欲尽杀之,吾等不早为计,恐无种矣。’晋人及乌丸惊惧,皆曰:‘死生随二将军。’于是雄、澹与刘琨任子遵率乌丸、晋人数万众而叛。琨闻之大悦,率数百骑驰如平城抚纳之。”(54)猗卢死后,拓跋代政权内部鲜卑人和汉人发生分裂,汉人南迁而鲜卑大部则回到阴山地区。与汉人疏离的拓跋氏,回到草原民族的状态乃是自然之事。需要提及的一点是,拓跋氏一般使用的是“可汗”之号而非“单于”号,但这也不足以否定《魏虏传》的记载。《晋书·石季龙载记》载:“先是,北单于乙回为鲜卑敦那所逐,既平辽西,遣其将李穆击那破之,复立乙回而还。”(55)此事又见于《魏书·序纪》:“石虎遣将李穆率骑五千纳烈帝于大宁。国人六千余落叛炀帝,炀帝出居于慕容部。”(56)此“北单于乙回”应当就是烈帝翳槐,“鲜卑敦那”就是炀帝纥那(57)。《载记》称拓跋首领,一称“北单于”,一称“鲜卑”,当得其部族首领名号之实。毕竟彼时的政权多保有单于之号,如与什翼犍同时的石赵、前燕也都有单于号见诸记载。

从西晋十六国时期的情况来看,“单于”名号可以与“代王”或其他华夏名号并称,如《序纪》所记的“晋怀帝进帝大单于,封代公”就是如此。什翼犍的“上洛公”名号是典型的华夏名号,与“代王”名号性质类似,但级别比“代王”低一级。还可申说者,前引《石季龙载记》所见翳槐的“北单于”号,较之西晋授予猗卢的“大单于”号,级别也要低一级(58)。这可表明什翼犍使用了另外一个华夏名号,级别更高的“代王”号则很可能被放弃,毕竟两个级别不同的同类名号若同时使用,势必引起混乱(59)。从逻辑上说,南朝史料的“上洛公”名号,与《魏书》所记的郁律拒绝东晋政府“加崇爵服”是一致的。

回到《魏书》的记载,《官氏志》在记载什翼犍“即王位”事后,还有“众官杂号,多同于晋朝”九字,而《通鉴》在处理《魏书》的史料时则将此九字删去。学界对此九字的解读,一般都从汉化的角度指出右长史、郎中令为拓跋氏学习魏晋官号而来,以其作为什翼犍时期汉化的特征。或认为这是拓跋国家建构的初级阶段,草原民族并无国家制度的先例可循,因而照搬了魏晋制度。这些说法当然不误,不过,张金龙先生进一步指出,“左长史”“郎中令”一类的职官,应当是承续之前猗卢所封代国的制度而来,亦即源于西晋的王国制度(60)。实际上,猗卢时期就在西晋的帮助下建立了一整套王国制度,《序纪》载:穆帝“八年,晋愍帝进帝为代王,置官属,食代、常山二郡”。显然,什翼犍“即王位”后建立的“众官杂号,多同于晋朝”的王国制度,并非新建,而是恢复。也即是说,什翼犍在“即王位”的同时,还恢复了西晋的王国制度,而非抄袭晋朝的中央官制。这一细节也可佐证,拓跋氏曾经放弃“代王”号,直到什翼犍“即位”后的某一时期才恢复,这才应该是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