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998年，王菲和那英在春晚上的《相约98》还在街头巷尾传唱，所有人对于即将来到的98年都充满了期待。可是，没想到，安家佳和孟秋家里都经历了一场变故。

宁海地处沿海地区，靠制造业起家，经商氛围浓郁，所以很多有头脑、胆子大的人早就下海经商去了，还有只有一部分老宁海人，从小生活在老城区，日子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大部分都在宁海的纺织厂上班。其中就有安家佳和孟秋的父母。

两家人住的地方叫清明街，安家佳不懂，她们住的地方跟“清明节”有什么关系，在这一带住的都是在宁海纺织厂工作的老宁海人，大家知根知底，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不变的是老街坊之间熟络的情谊。

所以，清明街也是安家佳心中的“乐园”，她可以在中秋节时挨家挨户串门，看每家赏月都摆了什么好吃的、也可以在放学后跟着一帮孩子玩追逐游戏、更可以在晚饭时站在街口闻着家家户户厨房里传出来的香味，再想着去哪家蹭饭……清明街上的每一块石板砖都见证了安家佳的童年，清明街上的每个人也都见证了安家佳的成长。

小孩子的想法总是很单纯，她认为清明街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她会永远住在清明街。可是，世界的发展总会超乎人的预料，安家佳不知道今后的清明街将会成为一座医院，她更不知道，她以为的乐园，也在一夜之间变了……

春末傍晚，已经一年级的安家佳还是喜欢在街头巷尾疯跑，直到孟秋放学回家，她才会跟孟秋一起玩一些女孩子的游戏。孟秋从4岁开始学舞蹈，每天放学后还要要在少年宫上练习一小时才能回家。孟秋7岁时就已经文文静静，和还像个男孩子的安家佳完全不一样，大人们总说，让安家佳学学孟秋，当个女孩子，还是文静点好。每到这个时候安家佳就会做个鬼脸，然后拉着刚放学的孟秋跑出去。

她们两人有个秘密基地，清明街尾处的矮墙，躲在矮墙后面，正常路过的人都看不到，两个人会在那里看蚂蚁搬家、玩花瓣算命、分享学校的新鲜事……今天她们要一起玩跳房子。安家佳神神秘秘地从口袋里摸出半根粉笔，那是她当值日生擦了一天黑板，然后从粉笔盒里拿来的。安家佳不说“偷”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一天的劳动，值得这半根粉笔。孟秋笑着看着她，孟秋一直好佩服安家佳，佩服她的胆大，总能做一些她不敢做的事。

安家佳蹲在地上画跳房子，今天有点奇怪，到了晚饭的点，但是好多人都还没回家，也没有谁家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气。两个小女孩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在这矮墙后面，有属于自己的天地和快乐。

可是天色已经晚了下来，孟秋看着天边已经快消失的晚霞，拉了拉安家佳的衣服。

该回家了。

安家佳的肚子也饿了，今天真奇怪，都这么晚了，也没人喊她们回家吃饭。

绕出矮墙，安家佳和孟秋就感觉到了异样，清明街上家家户户亮起了灯，但不同寻常，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咒骂。声音从每一家传了出来，让走在清明街上的两个小女孩感到有些害怕，只不过是一个下午，发生了什么呢？

原来，为了适应时代发展，宁海市纺织厂宣布停工，所有员工保留职位但不再发工资，自行解决就业问题，当时的安家佳不知道这就是大人们经常会在饭桌上谈起的“下岗”。

人总是这样，只要不轮到自己身上就永远抱着侥幸心理。98年，下岗潮已经接近尾声了。

天底下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所以，原本等着在纺织厂干到退休的人，此时都傻了眼。

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孟秋家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孟秋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的爸爸孟大海游手好闲，还爱赌博，这个家完全都是靠孟秋的母亲于琴在支撑。于琴泼辣能干，身上有南方女性的精明，她在纺织厂里是个小领导。于琴的这份工作，不仅能养家糊口，还让孟大海脸上有面子，这个家也就勉强维系着。

但是，于琴也下岗了，孟大海打牌喝酒再也要不着钱了，他还在这个家做什么呢？本身就不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家对他来说只有束缚，所以，孟大海在摔碎家中最后一只碗时，他就带着自己的衣物，毅然地跨出了院子。

门口，他看到了孟秋和安家佳。孟大海对于孟秋这个女儿，也没有太多感情，他想要个儿子，但偏偏生了个女儿。从小于琴一手带大，他连一口水都没有喂过她，没有付出怎么能有感情呢？只是后来，孟秋越长越漂亮，街坊邻居都称赞孟秋，孟大海才觉得自己脸上有了点光。

门口的孟秋听到了父母的争吵，她害怕又自责，以为是自己的错，脸上挂着眼泪，不知所措。孟大海只留下一句话。

“以后，你就跟着你妈过吧”

消失在清明街街头，从此，孟秋也再没有看过孟大海。

安家佳家里也不安宁。安家佳的父亲安其民是纺织厂技术部的员工，老老实实，话语不多，曾经好几拨人都想拉着他下海，都被安其民拒绝了，安家佳的母亲黄梅是纺织厂财务科的，她每天跟钱财打交道，早就知道纺织厂入不敷出，所以她多次让安其民下海，但安其民一如他的名字一样，安于现状。

黄梅哭喊着上前抓挠安其民，她多恨啊，那么多次机会，那么多苦口婆心，都说不通这个固执的男人。黄梅想但凡她是个男人，她早就选择下海了。安其民的衣服背撕坏了，敞着领口，脸上也有被抓的伤痕，他蹲在地上一言不发，黄梅把他的衣服都丢到了院子里，散落一地，安家佳站在门口，她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幕，也吓住了，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父母吵架，她觉得是不是她的爸爸也要离开她了。

两个同病相怜的小女孩，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回家，站在清明街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清明街上还没有装路灯，从各界各户窗户里透出来的一点灯光让人隐约看得见路。安家佳和孟秋手牵着手，她们都想逃离清明街，可是能去哪里呢？她们还这么小，甚至连这场悲剧的原因都没搞清楚，她们跑到了清明街的那堵矮墙边。矮墙下，石板缝隙中，横生出来的杂草，有蒲公英，也有狗尾巴，在黑暗中隐隐绰绰。安家佳和孟秋抱着蹲在地上，泪流不止。安家佳知道，清明街不再是她的乐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