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群官张目望星摇

始建于唐太宗贞观八年（634）的大明宫，原名永安宫，是唐长安城三座主要宫殿太极宫、兴庆宫中规模最大的一座。地处长安城北郭外，北靠皇家禁苑、渭水之滨，南接长安城北郭，西接宫城东北隅。被视为大唐龙脉的龙首原自长安西南部的樊川北走，横亘迤逦六十里，大明宫乃龙头所在，头高二十丈，站在大明宫含元殿向南眺望，长安城尽收眼底。大明宫占地三点二平方千米，是明清北京紫禁城的四点五倍，在当时，可谓全世界最辉煌壮丽的宫殿群，其建筑形制影响了当时东亚地区的多个国家宫殿的建设。被誉为千宫之宫、丝绸之路的东方圣殿。自唐高宗起，先后有十七位唐朝皇帝在此处理朝政，历时达二百余年。公元前十一世纪周天子在此建都，汉帝国崛起后定都长安城，遗址在今天西安市的西北方向。公元五八一年，隋帝国仍旧建都长安，因历经八百年的汉长安城破旧不堪，隋文帝杨坚在汉长安城以东，花费三年时间建成了新的长安城。自大唐立国以来，开国皇帝李渊、第二任皇帝李世民，不仅继续定都隋朝的长安城，连办公都在隋帝国的皇宫太极宫。这很可以说明大唐龙兴之初的务实俭朴之风。

唐太宗欲尽孝道，建造一座宫殿，给太上皇李渊养老。贞观八年（634）开始动手建造，谁料李渊无福消受，宫殿还没有建成，就离开了人世，大明宫因此停建，成了半拉子工程。唐高宗即位后，烂尾工程再次启动，因为已做了皇后的女诗人说话了。她说，咱们大唐立国已经多年，威势赫赫，总不能老是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办公吧？总要在这块土地上给后来人添点自己的东西吧？总不能让大明宫这个烂尾工程永远烂下去吧？当然这话是我替她说的。按照司马光的说法，太极宫时常闹鬼，女诗人夜里噩梦频频，想换个地方，以避鬼魂的纠缠。

在古代，天下从来是男人的天下，鲜有女性登上政治舞台。

在唐高宗到唐玄宗之间的三十多年里，武则天、太平公主、上官婉儿，是当时最有权势的三个女人。因此，这三个女人也就成为了天下男人的轻薄对象。在这一点上，史家与官家往往是一伙的，正史野史，几乎是异口同声，都没有什么好话。百姓又是听风说雨的把式，随群打伙如同牛羊，顺着牧羊人的鞭策和唿哨，人云亦云，边吃边走。

武则天起先是唐太宗的一个才人，因与太子李治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太宗死后，高宗李治即位，不忘旧情，将出家后的武媚娘接入宫中，就此开启了女人的传奇。雌儿如此，让雄儿，情何以堪。

武则天本名武曌，就是她促成了大明宫的继续扩建。建成后的大明宫有十一个城门，东、西、北三面都有夹城；南部有三道宫墙护卫，墙外的丹凤门大街宽达一百七十六米，至今仍然是世界上最宽的街道。比北京紫禁城大四倍，相当于三个凡尔赛宫，十二个克里姆林宫，十三个卢浮宫，十五个白金汉宫，五百个足球场，大明宫成为中国古代和世界史上最大最宏伟的宫殿建筑群，虽不复存，但其规模迄今无出其右。这位女诗人，与传主王维，同样是山西人。她还发现并起用了女诗人上官婉儿。

盛唐诗风大炽，与武则天和上官婉儿，大有关系。

按照古礼，晚辈要为长者守丧三年，实际上第三年头月末，便算丧期已满。为了便于照顾孩子，崔氏的哥哥帮助妹妹把家从祁县搬到河东蒲州，也就是今日之山西永济。河东道是黄河的所在，黄河由北向南流经山西省西南境，故称河东。古“尧都平阳”便在于此。形胜处有秦晋大峡谷、乾坤湾、壶口瀑布、禹门口，下至鹳雀楼以东地区。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因写这首《登鹳雀楼》绝句而名动天下的诗人王之涣，比王维大了近十一岁，与王维同属太原王家后人，不知斯时有无交集？斯时王之涣几首名作还在黄河里流淌，未曾流到王之涣笔下。王之涣一生留下的诗作只有六首。古代的史官也免不了重官轻文，王之涣因为官做得小，现存生平资料不多，只知他曾任冀州衡水主簿。衡水县令李涤将三女儿许配给他。玄宗开元十四年（726），王之涣方赋《宴词》《送别》。同年遭人诬谤，愤而拂衣去官，有记载说他“遂优游青山，灭裂黄绶。夹河数千里，籍其高风。在家十五年，食其旧德。雅淡珪爵，酷嗜闲放”。《九日送别》《登鹳雀楼》《凉州词》等，便是他辞官家居时所作。天宝元年（742）二月二十四日遭疾而殁，享年五十五岁。

生平轶事，开元年间一个雨雪霏霏的冬日，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位诗友在一个旗亭饮酒，请四个梨园女子佐兴，曲子自选。

红妆者先唱：“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喜道：“呀，我的。”绿衣女子又唱：“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呵呵笑道：“这回是我的了。”粉裳者接唱：“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大是得意，说：“又是我的。”王之涣负气：“三个女子都丑，唱得也丑。穿青衣的第四个女子好看，她要不唱我的诗，这一辈子我就不写诗了！”说话间便见穿青衣的美女出来，丝弦起处，婉转歌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正是王之涣的七绝《凉州词》。王之涣闻之大喜，三人不由得相视拊掌，哈哈大笑。

章太炎推王之涣《凉州词》为“绝句之最”，评价可谓高矣。但话又要说回来，江山若不能如诗如画，天下若无黄河和鹳雀楼，王之涣还能写出这样的绝唱吗？丹青圣手还能画出如诗的画作吗？千古以来的人类发展史已经告诉人们，钟灵方可毓秀，地灵乃育人杰。

今日之唐诗学界认为《登鹳雀楼》非王之涣作品，依据是唐人选唐诗《国秀集》中《登楼》一诗和《登鹳雀楼》只有重、层一字之差，作者是朱斌。《国秀集》成书于唐玄宗天宝三载（744），芮挺章选录，楼颖作序。书中同时选了朱斌和王之涣的作品。王之涣录有《凉州词》等三篇，朱斌诗仅此一首。宋司马光（1019—1086）《温公续诗话》云：“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美、畅诸诗。畅诗曰：‘迥临飞鸟上，高谢世人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王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二人者，皆当时贤士所不数，如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诗人为王之美。沈括（1031—1095）云：“河中府鹳雀楼唐人留诗者甚多，唯李益、王文奂、畅诸三篇能状其景。”诗者先王之美，又成王文奂，之美、之涣，一字之误。文奂、之涣，奂与涣音同，也是一字之误，这才是真的以讹传讹，据此可知所谓的以为“讹传始于《文苑英华》，强化于《唐诗别裁集》与《唐诗三百首》。以后选本无不以为王之涣诗。时至今日，此诗著作权应据《国秀集》归还朱斌”云云，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完全是葫芦僧乱断葫芦案。世上没有无因之果，诗中明白提示依山日尽，黄河入海乃是登楼的所在，黄河边上有几座这样的古楼？临黄河而筑的只有“宇文护镇河外之地，筑为层楼，遐标碧空，影倒横流，二百余载……代为胜概”的蒲州鹳雀楼，可见其心虚情怯，不敢以原题示人，故以子虚乌有之楼大而无当的《登楼》二字以蔽之，你倒是说出来你登的是哪一座楼？何况那时便连鹳雀楼也只剩一堆废墟，何以题壁？何以传抄？何以能有诸种说道？

再则，若无王之涣《凉州词》功力，何以能写出《登鹳雀楼》的四句？平地起山、寂寂无名的朱斌原本是附庸风雅，想花钱买一个玩耍，做梦也没有想到咸鱼也能翻身，竟然会在千年后尸变。《国秀集》王维诗收录七首，没有一首是王维的代表作，而李白诗则一首也没有收入。这很是见出编辑者的可疑用心，已不仅囿于眼光和口味。

王之涣与朱斌，以及编书者芮挺章，都是同时代人，当时信息闭塞，没有电话更没有互联网，兼之王之涣卒于《国秀集》成书前，死人不会说话，硬生生王冠朱戴还被蒙在鼓里。窃以为一如当下许多银子伺候的图书，九个已有定论的名家加一个非名家，便造出一个当代十名人。古今亦然，《国秀集》发端，已领个中风骚千百年矣。

这只是笔者的不以为然。

此时的王维，断然不会想到，千年后自己的许多遭际，与他的老乡王之涣千年后的冤枉相仿佛，而且谬种流传，更显扑朔迷离，需后人详察细思，为之辩诬。这是后话了。斯时的鹳雀楼，王维是否前去登临？已不可考。有一点是必须说到，天地有好生之德，却不会凭空生发，后辙之痕必有前车可追，碧空鸿影必有飞雁掠过，若无在河东蒲州的四年与山川河流的对话，也就不会有若干年后辋川的别业，自然也就不会有辋川之诗了。

王维在河东与山川河流亲密接触了四年。日夜与苍老的流云、宽谷、草木、山川、河声、流凌、洪涛在一搭儿，这些无时无刻不潜移默化并与他捉对儿厮打，赋予他自然的灵性，让他体悟了天人互拥的重要性，明白了什么是随形赋影，什么是迅雷闪电，什么是空茫，什么是无相。

四年来，王维、王缙几兄弟，日夜听着黄河的涛声，与自然耳鬓厮磨，天天闻鸡起舞，发愤苦读，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诗文子集，几乎无所不通。能搜罗到的古乐谱、古画册、古书法字帖之类，无所不看，无帖不临，无不涉猎。王维闲来还与弟弟王缙唱和几首诗，一家人其乐也陶陶。王维年已十五岁，身高将近七尺，眉清目秀，肤白唇红，长身秀立，英俊潇洒。王缙个头比王维略矮些，略胖些，略憨厚些，总是笑模悠悠的，自有另一番风采。两兄弟年纪相仿佛，性情却有所不同。王维纯良少年一派，生性文静，外柔内刚，说话还爱脸红。王缙却天生好动，爱说爱笑，无拘无束，还有几分狡黠之气。但兄弟之间却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王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觉得自己不该安于家居，他想尽早养家糊口，把母亲从艰难的生活中替代出来，所以有一天他神情肃然地对母亲崔氏说：“娘，儿想到长安城里去游学。”

于是，长安城里，出现了三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是土生土长的文水人，追随太原起兵的唐王血染黄沙杀奔长安，成为大唐的开国功臣。武士彟在长安续弦杨氏，杨氏乃陇右士族隋朝宰相遂宁公杨达之女，杨氏为武士彟生次女武媚娘。汉唐门阀风盛，武媚娘从小饱受世风流俗轻视，故而生性异于常人。

武媚娘十四岁入宫当才人，初为昭仪，后为皇后，尊号天后，与高宗并称二圣。但这只是开始。公元六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至六九○年十月十六日，武则天作为唐中宗、唐睿宗的皇太后，临朝称制，并自立为武周皇帝。武则天凭借自己的才情，在自己主政期间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革故鼎新，革除大唐时弊，发展社会生产；完善科举制度，破除门阀观念；不拘一格任贤用才；维护中国统一，积极平定内忧外患，成就了一番前所未有的轰轰烈烈的大业。

这个女诗人分明在告诉男人们说：女人心思细密，虑事周全，比男人更适合治国。

诗佛王维呱呱坠地之时，是武周圣历二年（699）己亥猪年，离武则天退位还有七年。王维出生之时，是否有异象呈现，比如日月同辉、异香入室、梦熊而生、魁星点斗之类，史料没有记载。但是啼哭是不能免的，只是奇怪的是，这个肉红色的婴儿只哭了几声便闭嘴了。

因为，一个温软的乳头塞入他的小嘴，于是他本能地开始了贪婪的吮吸。即刻就有一种人类本能击中了这个婴儿，色香味征服了他物质的器官，混沌中分明浮现出生命的第一意识：进食是美好的。

生而知之。后天带给他影响并将决定他生命的走向。

公元七○五年，王维已经七岁时，武则天退位，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性太上皇。同年十二月十六日，于上阳宫暴毙，寿享八十二岁。

死后她与高宗合葬乾陵，并留下一通无字碑，任由后人褒贬。这勇气，这气概，这用意，这目空天下、目空未来、我行我素、其奈我何的自信，很伤男人自尊，无可奈何的是，她已经不容置疑地在那儿存在，并入土为安了。盖棺并没有论定，后人迄今，还在为她争论。

仅此一点便说明了她的存在不容忽视，而且已经上升到哲学高度，不仅是中国，甚至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存在的即是合理的。黑格尔认为宇宙本原是绝对精神，它自在并具备一切，然后外化出自然界、人类社会、精神科学，最终会在更高层次上回归本元。只要是在这个发展轨迹上运行的事物都是合乎道理的。未必符合人类常道，人道是人定的，并非天理。所以尽管大男人定下了纲常伦理，被一个女人全然打破，王道不允，天地自然却无可不可。人天意见不合。

这个女人是不幸的，她终生被封建绑架，笼罩在阴谋的暗黑中。但她并非十恶不赦，她被迫犯下了许多令人发指的罪恶。这些罪恶黑暗了他人，照亮了她，却抹黑了人性。但在她的身上又不乏女性的多情、善良、伤感，只是她寻常不敢公然显露，而是长期掩饰和压抑自己的人性。弱肉强食是丛林法则。软弱会招来豺狼虎豹。如果她不吃掉他们，他们就会吃掉她。她的善良只能偶尔为之。

她恩怨分明，睚眦必报，对故乡有情有义。

王维首次来长安行头十分节俭。这是因为王维深知家道中落，家里天天处处需要银钱打点，“内囊”已经上来。所以出门时既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更不敢穿鲜衣明裳。只穿了寻常衣衫，牵了一头健硕的驴子，驮上行囊，便与一老一少两位家人往长安进发。这是一头黑色的广灵驴子，据说这个品种的驴子最是皮实有力，性情温驯，更难得的是走两里地不发汗，适合驮着东西走长途。这头驴子原本在家里拉磨，却被王维看上，让家人把驴子从无休止的转磨磨中解救出来牵往野天野地。走宽阔的大道，便十分兴奋，驴眼里全是感恩戴德。

一路上风光明媚，鸟声呖呖，驴铃叮当，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衣着淡雅的王维自然不肯骑在驴背上，便让家人牵着驴，自己安步当车。一驴两人，主仆三人，从潼关进入秦地，过临潼东南骊山时，便远远看见了一个大大的土丘，不似骊山呈现出自然的迤逦高峻，却有人力修筑的刀凿斧痕，便不由得远远行个注目礼。又特特儿走将过去，驻足其间，观览良久，虽然颇多腹诽，但毕竟是死者为大，也就恭敬神情凭吊了一番。明知夏虫不可语于冰，偏就在习习山风的吹拂之下与阵阵林涛的清响之中，倚驴立就，写成五律一首，题为《过始皇墓》：

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

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

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

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

开元年间的始皇陵，还是秦时修筑的模样，时光的流逝使古墓变成了一座长满野草的苍莽荒岭。只有幽暗的地宫，雄丽的宫殿，墓顶象征日月经天五行纬地的珍珠镶嵌，墓底以水银灌注成的河汉湖海的状拟，九泉之下以金银珠宝堆叠的无边苦海，谁人的慈航敢渡？永远的暗黑阴冷，不会有春天的雁鸭，鸣叫着南去北回。听到了吗？只有风吹松树，发出凄切的韵声，仿佛是当年被秦始皇封为五大夫的泰山松和他身边那些亡故多年的大夫们，发出的幽幽哀号。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隔朝隔代的始皇帝，诗里诗外，不是滔滔江河的景仰之情，竟然是语带讥诮的设问：人死如尘埃，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奢费了那么多的金银，厚葬自己，如今又有何用哉？

这首诗已初萌禅意。连王维自己，也还没有意识到。

《旧唐书》卷六载，武则天称帝后不久于“冬十月”下诏：“改并州文水县为武兴县，依汉丰、沛例，百姓子孙相承给复。”这里有个典故，相传汉高祖刘邦母亲，在徐州丰邑龙雾桥下避雨之时，遇龙而孕刘邦，故后世人说“丰生”。后因战乱母子迁沛县居住，后来刘邦还当了沛县的一个小官，故曰“沛养”。刘邦于马背之上得天下后，唱着“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得意洋洋地回到故乡。为了显摆，也为了报恩，下令从今往后，沛县、丰县免征天下赋税。武则天饮水思源，若无文水祖先春秋的福荫，何来现在武曌日月的天下。既然历史上已有成例，武则天当然也可以照猫儿画虎，便特特儿地下诏，要效法汉高祖丰沛之例，世代免除文水所有赋税。这一恩惠很得了文水人心，迄今还有人说起。

不仅如此，这位名叫武则天的女诗人，还做了一件唐太宗生前忘了做的事。唐高祖李渊是在太原起兵的，若无太原，何来大唐？若无大唐，何来武则天？若无武则天，何来杨玉环？何来盛唐诗人？何来王维、李白、杜甫，也就不会有这本王维传和这些议论了。所以武则天上位后，下令将唐兴之地太原改为大唐北都。足见其对太原的感情。

不知时年未满三岁的太原祁县人王维，是否依稀还有些对这位女皇帝女诗人女老乡在位时的儿时记忆？或是长大以后，去往河东、长安，以及成名之后，对这位女皇老乡的人品和诗品，有过什么评说？

三晋大地，太原表里，对古今中外的最大贡献，绝不仅仅是煤铁与晋商，而是唐朝武则天、王维等一系列名字蕴涵的人文历史。

这是王维破题儿头一遭来长安。

进入长安城。巍峨城楼、高峻城墙、热闹市井、繁忙人群，在驴子眼里不如一苗青草，故视若无睹。王维免不了东张西望，眼前一片新奇。与父亲多次来过长安的老家人许昌，眼神儿却还是够用的。七弯八绕，就把王维带到长兴客栈，先将人和驴，都安顿了下来。

王维孝顺，安顿下来的首要事情，便是遵照母亲的嘱咐，逐一去拜望王家、崔家的那些亲戚们。顺便也游玩了一些长安城里的风景名胜。在新丰和咸阳还结识了一些衣轻裘骑怒马的游侠少年，毕竟是少年心性，少不了找个酒楼把酒言欢。这时王维在长安已有文名，酒酣耳热之际，自然会有诗作，以助酒兴，于是就有了这组《少年行四首》：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少年时王维的豪气，丝毫不逊于李白，反倒要比李白的诗思更为谨密。这四首七绝打的是组合拳。用白描手法，不泼墨，不写意，却通篇出了大意。还是细木匠的卯榫结构，丝丝入扣，层层递进，十六句如十六层浮图，不经意间，已耸入九霄，通体没有一根钉子。

新丰的美酒用来斗酒，咸阳的游侠都是少年。

相逢痛饮因君的意气，高楼垂柳边拴着骏马。

祖先都是汉朝羽林军，鏖战渔阳从骑马开始。

少年人不知边关困苦，却能闻见侠骨的香气。

两张雕弓一人能拉开，千重敌骑不放在眼里。

金鞍偏身从容地射箭，一连射死了五个敌酋。

汉朝君臣在欢庆宴上，高谈阔论云台的战功。

列侯印天子高台亲赐，明光宫走出佩印将军。

这简直不是诗句，而是一幅幅画面，栩栩如生地描写了诗中的人物，讲述了一个沙场老将的后人，在清平年月成为咸阳游侠的完整的故事。

后来，李白从青城山来长安求仕之时，也趋势写了两首相类似的《少年行》，如下：“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因声鲁勾践，争博勿相欺。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长安有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五个陵墓附近的少年都是五个皇帝追随者的后人。他们成群结队在长安金粉繁华的闹市驰过，白马银鞍驮着他们如同春风吹过。他们白天在野外练习骑射，马踏落花，晚上该回家了吧？可是没有，又说笑着走向胡女开的酒店，听曲吃花酒。

两人写的都是同一群人，可是所选视点，大不相同。

王维从正面切入，从正面告诉人们这群少年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这样。让人读后便会对这些游侠少年顿生好感。这些游侠少年看到王维给他们正名，欢喜雀跃是随性的，对王维自然另眼相看，恭敬有加。这些将军的后人自也不是等闲之辈，很会宣传自己的诸般好，一时间这几首诗经子弟们口口相传，长安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就难怪《新唐书》本传说王维：“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可见所记并非空穴来风。

李白却是从侧面动刀，只轻描淡写了几个浮光掠影的片断，却意味深长。意思得读者自己去猜去推想去揣度：潇洒、纨绔、有钱、浮华，等等。什么都有，却没有好坏。想要什么自己拿，足见高妙。

若按现在官家对文人的分类，这个时期的王维，如同时下的正统作家，而这个时期的李白，则成了通俗作家。当然是玩笑话，但两两相较，很可以见出两人出身、背景、文化、心思、性情、诗风的不同。

毫无疑问的是，两人都是：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郭沫若考证他出生于碎叶城，这地界过去属唐朝，今属吉尔吉斯斯坦。四岁随父迁至今天的四川省绵阳市江油县。王维比李白大一岁，十五岁入长安，二十多岁中状元，其文名大盛之时，李白还在四川的青城山上学道。李白首次出蜀时，已经二十五岁，来长安时还没有名动天下，还满腹牢骚。比他俩小好多岁的杜甫，此时还在家乡，寂寂无名，为了入仕以济世，而苦苦寻觅在途中。李白时有五言诗《侠客行》一首名世：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头一次来长安，怀才不遇，抑郁离去。天宝元年（742）得道士吴筠推荐。吴筠，字贞节，华州华阴人。性耿直，从不打诳语。天宝初年，李白与吴筠隐居在剡中。唐玄宗诏令吴筠去京城，吴筠把李白推荐给朝廷，朝廷派使者召见李白，并让他与吴筠一起待诏翰林。玄宗问吴筠以道法，对曰：“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问神仙修炼事，又对曰：“此野人之事，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所宜留意。”玄宗深重之，赐号“宗玄先生”，后归隐。

忽一日，在兴庆宫沉香亭消夏纳凉的唐明皇与杨贵妃，一时兴起，宣李白进宫撰新词助兴。李白借着酒力让宦官高力士脱靴，又唤杨贵妃磨墨，成《清平调》三章：“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端的是软玉温香，句句浓艳，字字凝香。杨玉环心花怒放拿七宝杯斟满西域葡萄酒敬于李白。玄宗见爱妃欢喜，也不觉喜形于色，让李龟年歌咏，梨园弟子伴奏，亲自吹笛，一时间，弦歌绕云，莺声燕语，流韵妙响，达于万方。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李白被赐金放还，变相撵出长安。更加满怀怨愤，写了三首古风名为《行路难》。

这三首诗，联系紧密，不可分割，说穿了，只是一首长诗的分段换韵而已：“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王维的《少年行》在前，李白的《少年行》和《侠客行》《行路难》均迟于王维的诗。王维《少年行》“纵死犹闻侠骨香”，李白《侠客行》“纵死侠骨香”。王维的“新丰美酒斗十千”与李白的“金樽清酒斗十千”“斗酒十千恣欢谑”，何乃相似？说明李白读过王维的诗，潜移默化受到了王维诗的影响，甚至有抄袭王维诗的嫌疑。这也许就是王维长住长安，李白前后两次来长安，还同朝为官一段时期，可是在史料之中，却没有查到两人交往唱和的蛛丝马迹，两人互不理睬，如同隔朝隔代的陌路人。于情于理不合，何以如此？也许这就是猫腻。

另外，笔者还有一个发现，对否，先说在这里。“新丰美酒斗十千”与“金樽清酒斗十千”，加上李白在《将进酒》一诗中的“斗酒十千恣欢谑”，一律解释为：“斗酒十千。一斗酒价值十千钱，意即名贵。”窃以为是错误的，斗有两个读音，升斗，斗争，是不同的。斗酒十千应为斗酒，十千是个数量词，乃是斗酒十千回的形容之词，而非泛指酒的价格是十千钱。诸君不妨细细揣摩前后语意，就此打住。

这又是几句闲话。但闲话而外还有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