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风雪向小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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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亲近(一)

第十二章

向小园环顾四周,发现她待的地方是一片沙滩,她没有泊在海里。

向小园记得离船最近的陆地是洛城,兴许她现在就在洛城的边境。

深夜,黑灯瞎火,唯有月光普照,散出盈盈一点光芒。

向小园身上有伤,浑身湿透,如今又是隆冬,再这样失温受冻,她必死无疑。

许是求生欲强烈,向小园也顾不上什么自尊心,她抱住双臂,瑟瑟发抖,牙关也在打颤。

她喊:“槐、槐雨!我好冷……”

槐雨挨了一记耳光后,本来不打算搭理向小园。风雪欲来,他必须尽快找一个崖洞避一避寒气,以免死在荒郊野岭。

可小姑娘在身后气若游丝地喊他,她像是病重了,一边喊,一边还要咳嗽几声,就连脚步声都弱到几不可闻。

槐雨清楚意识到,他多了一个累赘。

向小园会拖累他,他没有保护她的义务,完全可以把她丢在这片沙洲。

想到这里,槐雨的步履加快。

身后的向小园已经发起了热,额头与耳朵滚烫一片。小姑娘的脚步虚浮,膝盖酸软,踩地不实,若非一口气强撑着,都要摇摇晃晃地倒地了。

向小园颈子上的伤浸泡脏污的海水,出奇地痒,她怕伤口开裂,也不敢抓,除此之外,腿骨重如千钧,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

走了两步,向小园实在体力不济,一下子摔进柔软的沙地里。

向小园埋进沙地,倒下之前,她看到广袤天穹里数不胜数的繁星,她的眼前渐渐变黑。

向小园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可没过多久,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探至她的下颌,将她的脸从沙地里捞出来。

向小园脸上的沙子被人扫开,她睁开眼睛,看到少年人一张昳丽漂亮的脸,比繁星还耀眼。

槐雨脸上戴的傩戏青鬼面具被海水冲刷,消失无踪,露出底下一张清隽的脸。少年的鼻梁挺拔,唇瓣单薄,其他五官都只能算是周正,但那一双凤眼着实惊艳,与他对视,好似会溺亡在他的眼里。

向小园总觉得那一双眼睛很熟悉,但她想不起来是谁。

迷迷糊糊间,她又睡着了。

这一次,她没有陷进沙子里,一双健硕有力的手臂,将向小园整个人捞到怀里,拦腰抱起。

清苦的兰草香,混淆着咸涩的海味,氤氲上向小园的湿衣。

她听到少年隆隆的心跳声,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忍不住离那一片热源更近。

向小园无意识地搂上槐雨的脖颈,湿漉漉的鬓角靠在少年人的喉结,轻轻蹭了蹭他那骨相嶙峋的喉头。

槐雨被这样亲昵的、近乎撒娇的动作惊到,他的腰脊微紧,呼吸放慢。他本想丢开向小园,但一低头,他看到小姑娘的眼睫毛颤抖,耳廓发红,眼角隐隐有泪……他又怔住了。

她在哭?

槐雨薄唇微抿,最终只是把女孩的身体再往上颠了颠,让他能顺手搂住向小园消瘦的身子,将她抱得更紧。

向小园再次睡醒的时候,她眼前有了光亮,也有了温暖。

篝火的火苗晃动,将人影拉得老长,黑影在石洞里颤颤巍巍地抖动,好似一幅光怪陆离的画。

向小园的头还很疼,眼皮也很重,可腕骨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火光炙烤,覆着一层热腾腾的暖意,让她清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一旁的槐雨还在用树枝挑动火堆,只是少年没有穿上衣,他赤着臂膀,跽坐在篝火旁边。

暖色的焰火金晖流泻,覆在槐雨挺括匀称的肩背上,映出蜜色的光泽。

少年长年习武,不止指腹因练剑生满厚厚的茧子,就连宽肩窄腰都有多年练武的痕迹,甚至在他的背心,还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旧疤。

像是利刃劈砍的伤势,伤口早已结痂,仅剩下横陈的几道狰狞皮肉。

槐雨不过十六岁,却已是经历生死,成日里风里来雨里去。如此苦难,练就他寡情寡意的心肠,倒也情有可原。

向小园为槐雨的冷淡找到了理由,仿佛如此,她就能更加从容地和他相处。

一旁的槐雨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知道向小园醒了。

少年头都没回,单手支着下颌,对向小园说:“很遗憾,我们身上的信号弹浸了水,暂时无法同福生联系,但好在落的地点是洛城,我知道如何上京。”

向小园知道,槐雨连王孙贵族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能照看她至今已是莫大的恩惠。

她没有再和槐雨闹脾气,反倒是诚恳地道谢:“多谢你救了我。”

槐雨闭目调息,半天不语。也不知这一句道谢,槐雨有没有听进去。

两人不算相熟,几句话下来,又是相顾无言。

向小园人在病中,也无力和槐雨寒暄,她浑浑噩噩又要睡去。

却在闭眼前,听到槐雨冷寂的声音传来。

“向小园。”他在喊她的名字。

向小园怔住,她沙哑地回应:“怎么了?”

槐雨没有及时回答,他先扯过上衣,撕开一条黑色绸布,盖在凤眸,又起身,背对向小园,当着她的面,把布条缚紧绑好。

槐雨:“你的伤口感染,又受了风寒,再受冻下去,恐有性命之虞。我已用布条覆目,也不会转身唐突你,你可以解衣烘干,以免寒气入体。”

向小园明白了,他们双双落海,身上的衣袍都浸了水,如果不脱下来烘干,那么湿衣覆体,温度流失,就会加重病情。

便是槐雨不说,向小园为了活命,也会自行解衣,不会在意什么男女大防。

但他不但提醒她要脱衣烘干,还主动遮目避开……少年人行事狠戾决绝,可某些时候,又有几分君子之风。

向小园看不懂他,但不妨碍她心生感激。

女孩强行撑起身体,手指发抖,咬着牙解开衣带。

向小园把衣裙都脱下,只剩一片蔽体的小衣,以及长裤。

她把衣裳摊开,铺在篝火旁边,自己则继续闭目入睡。

向小园没有睡深,她能感受到眼皮前错落的光影。

槐雨出过两次山洞。

一次带回来一只猎捕的兔子,向小园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另一次,他带回来一堆草药。

槐雨守在洞外,取石块碾压草茎,草木独有的泥腥味钻进鼻腔,令向小园皱起眉头。

没一会儿,一只烤过火的竹筒递到向小园面前。

苦涩的汤药味熏醒了小姑娘,她茫然睁眼,看到槐雨蹲身靠近,他脸上还遮着一指宽的布条,没有刻意靠近,只用长剑给她递物。

那一柄杀人的利剑尖端,稳稳托着一个竹制的水杯。

竹杯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黑色汤药,是用来给她治病的。

向小园虽不通黄岐之术,但她常去药铺抓药,她知道杯子里是能够治疗发热风寒的黄芩。

黄芩喜阳耐寒,冬日也能生长,也最好采集。

槐雨出去这么久,居然是为她采药、取水、煎药。

一时间,向小园对槐雨积攒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她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娘子,领受了旁人的恩情,自要报恩。

向小园端过药汤,吹了一口,缓慢饮下。

她说:“槐雨,我会报答你的。”

槐雨眉心微蹙,显然是不知向小园为何忽然感激涕零。良久,他声音冰冷地道:“不必。我不过是怕你病重,此后行路会拖我后腿。”

少年的话依旧冷漠,但向小园不在意,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帮过她,这就够了。

向小园喝完药,出了一身的汗。她摸了摸半干的衣裙,小心翼翼换上衣裙。

“槐雨,我换好衣裙了,你可以解开布条了。”

槐雨听完,单手摘下布带,他瞥了向小园一眼,见她脸上因发热而生出的红晕早已褪下,没再多说什么。

少年躬身,拎起角落里那只死兔子,再次出了山洞。

向小园没有继续入睡,她一连昏迷两天,是时候醒醒神。向小园穿好衣裙,扶着岩壁,慢慢走出山洞。

洞外,一片皑皑白雪,银装素裹,远处草木稀疏,隐隐有几只黑鸦盘旋。

向小园一怔,原来下雪了。

她捧雪清洗手脸,手指冻红以后,她又回到山洞,坐在篝火旁边烤火。

向小园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鲜少有这样等人的时刻。

她不免猜想,槐雨拿走兔子是做什么?他是不是看她病好了,就此分道扬镳,所以迟迟不回来?

向小园胡思乱想,心里竟也有一点慌乱。

直到夜幕昏黑的时候,槐雨再次回到山洞。

这一次,他不止带回来剥皮剖腹的山兔,还带了三两个个头不大的青皮橘子。

槐雨把果子抛给向小园,又闷不吭声地取枝干,架起山兔,立在篝火旁烘烤。

山兔油脂多,皮肉被火烤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还冒起油润的小泡。烤了一刻钟,兔肉的焦香便充盈整个山洞。

向小园剥开橘子,吃了一瓣肉,果子的味道不算太好,但酸中有甜,用以果腹,聊胜于无。

等兔肉烤好了,槐雨将大半兔肉都递给向小园,自己只留了一只兔腿。

兔肉近在眼前,熟肉色泽焦黄,香味扑鼻而来,很是诱人。

向小园看到少年递来的一整只兔子,愣在原地。

虽然向小园知道槐雨不会不管她死活,但将困境中的吃食全数让给她,还是太过令人震惊。

槐雨无需这样关照她的。

向小园接过兔肉,没有马上入嘴,而是先放到一旁包着橘子的阔叶里,她又剥开一个青橘,取出一瓣肉,送至槐雨的唇边。

果肉酸甜的汁液沾上少年人的薄唇,冰冷的触觉激得他呼吸不畅。

槐雨淡扫向小园一眼,正好看到她弯弯如月牙的眼眸,她朝他微笑,这个笑容说是谄媚,倒不如说是示好。

分食一只橘子,是小姑娘独有的交友方式。

槐雨垂下浓长的眼睫,久久不动,如老僧入定。

向小园眨眨眼,她等了半天,也没见冷酷的槐雨张嘴。

也许……他还嫌她喂食很烦吧?

思及至此,向小园悻悻然蜷回指骨。

就在她收回果肉的一瞬间,少年冰冷的下颌触上她屈起的指骨,薄唇微张,咬下了那一块橘肉。

向小园手上一空。

指尖还有柔软的质感,是方才槐雨靠近,薄凉的唇不慎擦过她的手指。

向小园抬头望去,想要一探究竟,看清楚槐雨的表情。

可少年早已挪到一丈开外的石壁旁边。

槐雨的神色清冷,看不清喜怒,只他的腮帮子鼓起一个圆圆的小球,悄悄提醒着向小园,他真的接受了她的好意。

槐雨的口中含着她奉上的吃食,还没咽下。

向小园翘起嘴角,挪开了视线,她捧起兔肉,大快朵颐,分明是心情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