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拍案惊奇(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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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拍案惊奇.第二卷

第二回
狄公案
大婚三日新娘惨死
泥炉施法真凶现身

当时这书生曾恶狠狠地说:“三日之内,必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这里所有人都能做证,结果刚好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他来家中投毒,这证据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世人但喜作高官,执法无难断案难。

宽猛相平思吕杜,严苛尚是恶申韩。

一心清正千家福,两字公平百姓安。

唯有昌平旧令尹,留传案牍后人看。

这首定场诗专门称颂了一位古代神探,诗里有一句“唯有昌平旧令尹”,说的就是这位神探曾经的官职。昌平令尹,也就是昌平县令,是谁呢?——大名鼎鼎的神探狄仁杰。

咱们讲古代的探案故事,怎么也绕不过这位呀!历朝历代有关狄仁杰的文艺创作很多,但是狄大人和咱们提过的众多案件的主角不太一样,比如包青天也是一位神探,但在绝大多数的古代小说里,对包大人的描述重点在于他的为官之道,他的清正廉明、爱民如子、不畏权贵,具体到断案部分的叙述一般都比较简单。而有关狄仁杰的故事就不同了,往往更侧重于“探案”的“探”字,比如咱们要说的《狄公案》,和其他公案小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更像是推理探案小说,详细描述了狄仁杰探案中的分析和验证环节,更多地注重案件的推理和刑侦过程。

这首定场诗就是《狄公案》的开篇诗,对狄仁杰的推崇可见一斑。这部创作于清代的公案小说,作者是谁如今已不可考,但是这位无名氏为后世众多的狄仁杰探案故事起了个头,因为有一位关键性的人物以此书为开端,创作出了蔚为大观的“狄仁杰宇宙”。这位了不起的作家叫高罗佩,荷兰人,是一位优秀的汉学家、小说家,高罗佩这个中文名远比他的原名流传更广。

高罗佩在抗日战争时期曾作为外交官在中国待了几年,他一生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钻研程度令人惊叹,在接触到《狄公案》这部清代小说后,他大为赞赏,并在海外翻译出版,而他本人也以此为契机,开始了蜚声国际的系列小说《大唐狄公案》的创作,这一系列小说后来成为经久不衰的推理小说畅销读物,因此高罗佩为中西方的文化交流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也直接影响了后世众多的狄仁杰探案类影视作品。正是由于高罗佩的杰出创作,狄仁杰也被西方称为“东方福尔摩斯”。

高罗佩的《大唐狄公案》是系列作品,创作历时十五年,非常精彩,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阅读一下。咱们要讲的故事则来自这一切的开端——清代的《狄公案》,这部书还有一个名字叫《武则天四大奇案》。有趣的是,全书前半部分讲的是狄仁杰担任昌平县令时的断案故事,后半部分讲的是他与朝廷奸党斗争的故事。高罗佩坚持认为这部书的后半部分是伪作,不是原作者的手笔,所以他翻译时也只选取了前半部分的几个故事。

咱们接下来要讲的案子,就是《狄公案》前半部分的故事中的一个。

故事发生在狄仁杰任昌平县令时期,县里有户姓华的人家,刚刚办完喜事三天,就出了人命,闹到了县衙里来。

这户人家的家主是位举人,家境殷实,只有一个儿子,前些天刚刚娶了亲,喜事热闹欢腾,满城皆知。不想刚过三天,华举人就派家中下人去擒拿了一个年轻后生,将其拖拽到县衙告状,说这个后生谋杀了他家儿媳。

狄仁杰上堂一看,堂下叫骂声、喊冤声、哭嚷声不绝于耳、沸反盈天,乌泱泱站了一地的人,一时间脑仁都疼了,赶忙喝止众人的吵闹,问哪个是苦主,有何冤情。

为首的华举人这才怒不可遏地把案子说了一遍。

三天前,华府娶亲,宾客络绎不绝,华少爷平日交往的那些书生朋友也来了不少,都是年轻人,在那里喝酒嬉闹,折腾个没完。到了晚间该送客了,没想到一帮人非要留下来闹洞房,因为华家的新娘子貌美过人,所以这帮人借着酒劲就开始浑闹,言语间多有轻浮之词,华举人就不太高兴了。

见华少爷送了几次客都送不走这帮朋友,华举人亲自去了,没想到其中一个闹得最欢的一点儿都不懂礼数,反而和华举人言语交锋起来。华举人哪能容让这种晚辈?立即拉下脸指着那位的鼻子下了逐客令,大家伙儿当夜不欢而散。

这些小事谁也没放在心上,过了一天,华府又办了谢客宴,华少爷依旧请了这些人来家中,没想到前天被华举人指责过的那个书生如此狠毒,竟然趁着家中人多忙乱,给新婚夫妇的茶里下了剧毒,万幸华少爷没有喝,可怜新娘子一杯茶下肚,当夜就腹痛不止,等家人慌忙找来大夫时,已经七窍流血而亡!

说完事情经过,华举人又悲又怒,一旁的华少爷已经哭成泪人,狄仁杰再看另一边,几个下人模样的壮汉扭着一个书生的肩膀怒目而视,那书生想必就是投毒人了。

虽然苦主说得有头有尾,但狄仁杰还是很疑惑,问华举人,当天闹洞房时很多人都在,虽然你斥责了这个书生,但他也不至于恼羞到要杀人哪,你怎么确定就是他投的毒呢?华举人说当时这书生曾恶狠狠地说:“三日之内,必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这里所有人都能做证,结果刚好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他来家中投毒,这证据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此时那个书生再也忍不住了,大喊起冤枉来,说当时自己只是被当众斥责下不了台,觉得脸上无光,这才口无遮拦地吹牛说些狠话,只不过是找个台阶下而已,岂会真的害人!被长辈斥骂几句而已,何至于此!

狄仁杰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书生,心里暗想,一派文弱书卷气,酒后行为失检可能会有,但是因此而赌气杀人却未必敢,此案没这么简单。既然是毒杀案,那肯定要验看尸首,便叫华举人先回家,这个书生暂且收监,明日去华府验尸。

华举人骂骂咧咧地带着一群人走了,狄仁杰一看,大堂外还跪着一个中年妇人,便问那是何人,那妇人涕泪长流,说自己是那书生的母亲,寡居多年苦度日月,只盼着儿子好好读书,没想到遭受这样的奇冤,求大人明察。

狄仁杰看了看那妇人,面目凄苦,却无一丝乖戾之气,心里就多了一分怜悯,好生给劝回去了。

第二天到了华府,新娘子的尸身还停放在新房里,一家上下笼罩着愁云惨雾。狄仁杰进去一看,大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呢?他本就是掌管刑案的法曹出身,毒杀案也见过多起,可这么骇人的尸体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见那尸体口鼻处血丝淋淋,床下还有一摊摊黑血,应该是中毒后呕吐出来的,尸体肿胀青紫,恐怖至极,最可怕的是整个屋子里飘着一股浓重的腥臭气。人刚死去一天,绝非尸臭,这股气味是从何而来的呢?

狄仁杰在房间里仔细查看,那壶被投毒的茶还搁在桌上,他倒出一杯来,一股腥臭之气扑鼻而至,再看那茶水,呈混浊的酱色,像黏稠的红糖水似的。狄仁杰安排差役找来一些碎点心泡在茶水里,随后泼洒在地上,又叫下人去抓来两只鸡。那两只鸡啄食了几口点心后似乎觉得不太合口,不再吃了,即便如此,惊悚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两只鸡在院落中突然发狂一般扑腾起来,下人怕踩坏了东西,想要去捉,结果人还没走到跟前,两只鸡接连倒地毙命,狄仁杰叫仵作当场剖开鸡肚子,霎时间满院子腥臭,直逼得众人掩面屏息,而那鸡血都已经是黑红色了。

纵然是曾经见过不少毒杀案的狄仁杰和仵作,一时之间也颇为震惊。一般下毒无非砒霜,人死后虽也七窍流血,但血色如常,更不会有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异味,此案所用的毒物非同小可,而下毒的人又是何等蛇蝎心肠!

既然已经用鸡做了验证,华家当然就不肯再验尸,新人惨死已经够悲痛,死后何必再添刀斧?其实狄仁杰用家禽试毒也是这个意思,既然现在确定了毒物就是这壶茶,那就得仔细问问这茶的来历了。

一直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华少爷被叫过来问话,据他说当晚送走所有宾客后他回到房中,新娘子已经叫下人送来了茶水,但是他刚去父母房中定省(定省是我们传统家庭中很关键的一件事,“晨昏定省”,就是做子女的早晚都要去父母房中问安),在父母那里刚刚吃了一杯茶,所以他没有喝就睡下了,而新娘子自己喝了一杯,不多时就叫嚷腹中剧痛,等到家里人全都张罗起来找到大夫,已经晚了。

狄仁杰看着那个茶壶思忖了半天没有说话,华举人在一旁不耐烦了,叫嚷着谢客宴上人来人往,肯定是那个书生偷偷溜进这房间,把毒药下进了茶壶中。狄仁杰便问华少爷,你与那书生以往可有什么过节吗?

华少爷一愣,下意识地说没有,如有过节怎么可能请他来做客?狄仁杰点点头。华举人又发火了,说他们是没过节,但是那小贼与我有过节啊,他亲口说了三天之内要给我个厉害看看,这不就是明证!

狄仁杰看着他问:“那为何不去给你房中的茶壶里下毒,而是要害死你儿子和儿媳呢?”

华举人梗着脖子愤愤说道:“恐怕是我房中总是有下人来往,他不好下手吧!”狄仁杰也不答话,看着茶壶出神,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似乎是对华举人的说法不以为然。即便是那书生在华府失了脸面说了狂言,如此狠毒的报复也太不合常理,一个木讷寡母带大的书生,哪里至于有这么凶残无理的戾气?但这毒又能是谁下的呢?

狄仁杰突然想起一个细节,猛地喝问这壶茶是何人送来的。华少爷哭哭啼啼地回话,说是家中的仆妇高氏。

狄仁杰马上要高氏上前回话,下人却叫他稍等,说那高氏因新娘子惨死,受惊过度又加上心痛,病倒了,此时在下人房中休息。受惊过度?莫非这家的仆妇平日里遭过不少主子的亏待,心中积怨日久,一发狠拿新人撒气来报复主家,此时又躲开了?这种事以前也是遇到过的。

等到把那高氏叫来仔细一问,狄仁杰的怀疑却马上打消了。原来那高氏并非华府的下人,而是新娘子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嬷嬷,新娘子家人担心她嫁到华府没有得力的人伺候,特意派了高氏随嫁,而且高氏年近五旬,这新娘子自小就是她一手照看着长大的,虽是下人,却对新娘子视如己出,如今自己一手带大的宝贝刚嫁人三天就惨遭横死,高氏简直痛断肝肠。

虽然狄仁杰疑心打消,高氏却不肯就此退下,跪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直喊着要叫那个书生抵命,看来这一大家子都认准了就是书生下毒,狄仁杰只能好言劝慰了一番,先回县衙去了。

即便心里觉得书生冤枉,但毕竟他行为失检、大放厥词在前,所以不查访一番也不对,狄仁杰便派了差役去走访了一圈,得知书生虽然也曾有过酒后无状,但平日里从未真正与人有任何仇怨,日常只是同母亲深居简出、勤俭度日。差役们把书生家附近的所有药铺也都走访了一圈,并无人来买过什么有毒的药材,至于问到有没有把人毒死后尸身腥臭的毒药,则把各家药铺的掌柜都吓得拼命摆手:哪儿来的这种东西?!我家从未有过!

当晚一起赴宴的几个人都做证,说书生未曾离席,书生的嫌疑越来越小。家仆投毒几乎不可能,唯一一个伺候新娘子饮食的人是她的贴身嬷嬷,茶也是嬷嬷倒来的。这桩案子一时陷入了僵局,连着几天狄仁杰都没有找出头绪。虽然狄仁杰没有头绪,但华举人可没闲着,每天到县衙来咆哮一番,他是举人,衙门里上上下下都让着三分,但是随着案子拖了一天又一天,华举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一天比一天难听了。

这一天听说华举人又来咆哮,狄仁杰也不去堂前,就由着他。这回连身边的文书师爷都听不下去了,嘟囔着说是不是得查一下这个华举人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你看他这个嘴脸,哪里有个诗书人家的样子?说不定平常结了不少仇家呢!

狄仁杰心里也难免烦乱,顺嘴叫师爷别说没用的了,去给端杯茶来。

师爷连忙去了。不一时,茶端来了,狄仁杰打开杯盖刚要喝,眉头拧作一团把杯子重重放下,问师爷这茶房怎么现在做事这么不仔细了。师爷凑过来一看,茶上浮着一层灰,眉头也皱起来了,马上把茶房的下人叫来训斥。下人看了一眼茶杯吓了一跳,急忙回禀说近日风大,时不时就把梁上的灰吹落下来,自己每天都很小心,结果刚刚一走神忘了查看,没想到就把落了灰的茶端上来了。

哪里?梁上?梁上的灰?狄仁杰心里猛地一动,挥挥手叫茶房下去,噌地起身叫上几个差役直奔华府。

到了华举人家,华举人刚从衙门回来,正在生气呢,一听下人说县令来了,以为是要结案了,转怒为喜出门相迎。没想到狄仁杰走进来二话不说张嘴就问,贵府的厨房在哪里?

这把华举人问得一头雾水,只能领路。一群人来到厨房,狄仁杰举目望去,哎呀,这厨房已经年久失修了,梁上的陈年油渍都发了黑亮,两个厨子正在烧饭。

狄仁杰又把那个嬷嬷高氏叫来,问她当天是在哪口灶上烧的水。高氏说那天因为宾客众多,灶火都用着,她拿小泥炉在屋前廊檐下烧的水。

狄仁杰点点头,立即叫人把小泥炉子烧起来,坐上一壶水,拎到廊檐下高氏所说的地方。华举人此时已经极为不耐烦了,阴阳怪气地问县令大人是在我家施法吗。

狄仁杰也不生气,微微笑着说确实是施法,只是不知那投毒的家伙肯不肯现身。此话何意呢?所有人都蒙了。但毕竟是县令要这么干,大伙儿也只能干等着。狄仁杰不再说话,只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漆黑陈旧的房檐。

那烧水的小锅没有盖子,不一时炉火渐旺,锅中的水渐渐沸腾,一股热气直冲向房檐,华举人正要问水都开了你还在看什么呢,开口前不由得先顺着狄仁杰的目光瞥了一眼房檐,这一瞥几乎没把他吓昏过去。

只见那黑黢黢的房檐下不知何时探出了一个乌油油的蛇头,顺着那蒸腾的水汽缓缓下探。那蛇微微张嘴,口中的浓涎晶晶亮亮地垂落下来。

随着华举人的一声惊呼,此时所有人都已经抬头看到了这一幕,胆小的仆妇已尖叫出声。狄仁杰一招手,身边有一个身手极好的捕快甩出了一柄飞镖,正正好好把那蛇钉在了房檐上。

“垂涎三尺”这个成语,没想到在此时以如此惊悚的画面出现在众人的眼前,眼看着那蛇涎滴落进了小锅,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了新娘子的死因。而家中有那心思迅捷的,当即就寻思,万幸这条蛇喜欢盘伏在屋檐下,若是在屋里,只怕家中早都不知道死了几人了。

那小锅中的水放凉后不多久,果然颜色开始变黑,逐渐散发出腥臭气味,此时高氏哭得恨不得一死了之,直喊着是自己害死了小姐,众人一再劝慰也是无用,只剩叹息。

而华举人更为尴尬,他并不知道狄仁杰是突然从衙门茶房梁上落灰想到的这个关窍,只以为狄仁杰有神鬼莫测的能耐,而自己此前在衙门大闹,不但有辱斯文,更怕招惹狄仁杰的怨恨,现在又是钦佩又是害怕,真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狄仁杰本人不以为意,他前些天已经怀疑是毒虫作祟,但不知是何毒虫,为什么偏偏茶里有毒。今天的茶水让他猛醒过来,想到喜欢盘踞房檐处的长虫多数都有剧毒,过来华府一试,果然如此。

虽然众人都在大赞狄仁杰断案如神,但这位新娘子的死实在可怜可惜,狄仁杰只是赶紧结案,释放了无辜的书生,劝诫他今后谨言慎行,也并不再多提及此案。真正是宽贤悲悯,仁哉狄公!

本回故事:无名氏《狄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