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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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狼血

大漠孤烟直,落日如血。

姜厌屈指轻叩腰间那柄磨损得辨不清纹路的青铜罗盘,听着沙粒击打甲胄的细碎声响,恍惚间竟似听见玉门关外胡姬怀抱琵琶的幽咽。十年前他初披游侠青翎甲时,也曾幻想过白马银鞍踏碎贺兰山雪的意气,如今却只剩半囊残箭与满袖风沙。

“世人皆言戍边苦,苦不过心头那把锈了的刀。”他自嘲一笑,将最后半壶烈酒淋在缠满麻布的弓弦上。酒是斥候营老卒临行前塞给他的,说是能烧穿阎罗殿的黄泉路,此刻却浇不灭他眼底那簇火——三百里外玉门烽燧台上,总旗官掀翻酒案时溅在他脸上的羞辱,比大漠的日头更毒。

沙丘下忽有阴风卷地而起。

三头沙狼脊背弓如弯刀,幽绿瞳孔里浮动着饿鬼道才有的癫狂。姜厌眯起眼睛,指尖抚过箭囊中泛着青芒的乙木符箭。这些畜生怕是啃食过腐尸,爪牙间缠绕的煞气竟隐隐结成黑莲状,分明是边关战场上怨灵化煞的征兆。

“要起风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唇,想起那个总爱在烽燧台顶观星的老术士说过,大漠每死三千六百人,黄泉井便开一线。井开之时,狰兽现世。

昨夜子时,他分明看见那道白影踏月而来。

五尾如雪,独角映寒星,足下沙海竟绽开朵朵青莲。老术士临终前攥着他衣襟嘶吼的画面骤然浮现:“白狰过境,黄泉倒悬...那是兵家圣人陨落时才会现世的...”

嗤。

利齿撕开皮肉的声响打断回忆。姜厌瞳孔骤缩——沙狼群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漫天黄沙中亮起两点猩红。那不是野兽的眼睛,倒像是九幽深处淌出的血泉。

白影破风而至时,整片沙海都在震颤。

真正的狰兽与《狩灵谱》上朱砂勾勒的画像截然不同。五条长尾并非赤红,而是流转着冰裂纹般的幽蓝光芒,额前独角上密密麻麻刻满梵文,每道笔画都似在淌血。最骇人的是它背脊上那道贯穿首尾的伤痕,翻卷的皮肉间可见森森白骨,却无半滴鲜血渗出。

“好重的兵戈气...”姜厌喉头发紧。他在玉门关见过被陌刀阵绞碎的突厥狼骑,那些残肢断刃上的杀气不及此兽万分。狰兽每一步踏落,沙砾便化作琉璃状的结晶,隐约有金戈铁马之声从地脉深处传来。

沙狼群突然人立而起,喉中发出近似女子的尖笑。它们腐烂的躯壳在笑声中崩解,血肉如提线傀儡般重组,转眼化作三名披甲执戟的武士。锈迹斑斑的面甲下,三张没有五官的脸正对着姜厌的方向。

“阴兵借道?”他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这哪里是什么沙狼,分明是前朝战死沙场的怨卒,借狰兽的兵煞之气显化人形!

狰兽仰天长啸,独角上梵文骤亮。三名阴兵化作黑雾没入其脊背伤痕,那道可怖的伤口竟愈合少许。姜厌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伤痕,而是某种古老封印崩裂的痕迹。

罗盘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颤鸣。他低头看去,盘面浮现出细如发丝的血色脉络,最终汇聚成两个古篆:白起。

姜厌的指节几乎要将罗盘捏碎。

白起二字如刀刻斧凿,在青铜盘面上渗出血珠。他曾听戍边军的老卒提过,长平之战四十万赵卒埋骨处,每逢阴雨便有黑甲武士提灯巡山,灯焰里烧的是千年不散的怨气。而此刻眼前狰兽脊背上的封印裂痕,分明与那盏“人屠”白起的杀伐道统同出一脉!

“轰——”

狰兽五尾横扫,沙海炸起十丈浊浪。姜厌足尖点地,青翎甲上浮起游侠一脉独有的藤纹,身形如风中败叶般飘退。原先藏身的沙丘被夷为平地,琉璃化的砂砾在空中凝结成无数矛尖,暴雨般倾泻而下。

“坎字,水云障!”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癸水符箭上。箭矢离弦的刹那,大漠深处竟传来潮声,虚空中浮现出文鳐鱼虚影,鱼尾轻摆间掀起滔天巨浪。水幕与砂矛相撞,蒸腾的雾气里浮现出尸山血海的幻象——那是箭中封印的东海鲛人泪,最善破妄。

雾气散尽时,姜厌的瞳孔猛地收缩。

狰兽额前独角正在融化。

暗金色的梵文如同活物般蠕动,顺着独角淌入沙地。所过之处,黄沙翻涌如沸粥,一具具青铜铠甲破土而出。那些甲胄空荡荡的没有躯体,唯有面甲下飘着两点磷火,手中陌刀样式竟与秦锐士的制式一般无二!

“不是阴兵...是兵俑!”姜厌后背撞上残碑,粗粝的碑文硌得他生疼。碑上模糊篆字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这是块界碑,秦篆“上郡”二字下还有道剑痕,看走势像是被人用枪尖硬生生挑出来的。

狰兽的呜咽声陡然凄厉。

它脊背封印裂痕中伸出无数青铜锁链,将兵俑串联成阵。姜厌终于看清,每具兵俑胸口都嵌着半枚虎符,断裂处隐约能看到血肉蠕动的痕迹。这哪里是什么陶土俑人,分明是将活人生祭后,用白起的兵煞之气浇筑成的人形兵器!

“咚——”

兵俑方阵踏出第一步时,姜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震颤,仿佛有柄尘封的古剑在颅腔内嗡鸣。腰间罗盘疯狂旋转,最终指针死死钉在“金”字方位,盘面渗出细密血珠,汇聚成新的谶语:

金戈吞龙,大凶。

狰兽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按在界碑之上。那道枪痕骤然迸发紫光,碑文“上郡”二字竟扭曲成一张人脸!姜厌如遭雷击——那是张介于神佛与厉鬼之间的面孔,额生重瞳,颧骨处刺着黥刑的“囚”字,赫然与咸阳宫壁画上的杀神白起有七分相似!

“小友,借弓一用。”

沙哑笑声直接在识海炸响。姜厌尚未回神,手中长弓已自主张如满月。弓臂裂纹中渗出黑雾,凝成九支无簇之箭,箭身缠绕的煞气竟与兵俑同源。

“嗖!”

九箭齐发,却非射向狰兽。箭矢没入界碑的刹那,整片荒漠地动山摇。姜厌眼睁睁看着自己持弓的右臂爬满青铜纹路,皮肤下似有万千蚂蚁啃噬——这是兵家禁术“血饕餮”,以肉身饲虎符,换一刻钟的万人敌。

碑中人脸放声长笑:“武安君困我两千年,今日终见破局之子!”

九支煞箭钉入界碑的刹那,整片荒漠的月光突然暗了一瞬。

姜厌右臂青铜纹路已蔓延至脖颈,皮肤下凸起的脉络如同活过来的古篆,每一笔都重若千钧。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却止不住弓弦震颤——那不再是他的手臂,倒像是某位上古战将在借这具肉身拉弓。

“蒙恬小儿留下的封印,岂能困我?”碑中白起魂魄放声长笑,三千兵俑齐齐举刀。刀锋割裂夜风的声音,像极了长平坑杀赵卒时四十万冤魂的呜咽。

狰兽五尾突然炸开血雾,化作五杆玄色战旗。旗面无风自动,隐约可见“陷阵”“先登”等古字,正是武安君亲卫营的番号。姜厌喉头腥甜,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狰兽,而是白起陨落后兵煞之气所化的战魂!

“铮——”

千钧一发之际,西北天际亮起一抹青芒。

初时细若游丝,转眼化作燎原之火。那火色澄澈如琉璃,所过之处兵俑胸口虎符竟生出翠绿铜锈。姜厌腰间罗盘突然挣脱束带,悬在半空迸发清越钟鸣,盘面“木”字方位青气冲霄,与那琉璃火遥相呼应。

“神农氏的人?”白起魂魄笑声骤冷,“两千年前尝百草的废物,也敢阻我兵家道统?”

青芒坠地时,方圆十丈黄沙尽数玉化。

来者葛衣草履,腰间悬着半截焦尾琴,手中三尺青锋竟是以藤为骨、以叶为刃。最奇的是他鬓角别着朵将萎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函谷关外的晨露。

“好重的杀孽。”男子屈指轻弹藤剑,剑身九枚木铃叮咚作响。姜厌右臂青铜纹路如遇天敌,潮水般退至肘部——那铃声让他想起玉门关外的绿洲,想起母亲哼过的吴越采菱曲。

白起魂魄突然沉默。

三千兵俑保持举刀姿势,却再难寸进。男子脚下玉化的沙地生出细密裂纹,每道裂痕中都钻出嫩绿藤芽,转眼花开如血。姜厌认得这是《狩灵谱》上记载的“彼岸蕨”,只生长在二十万尸骨以上的古战场。

“蔺青羊?”碑中人脸扭曲,“你还没被雷劫劈死?”

“比不得武安君。”男子轻笑,鬓角野菊又凋零一瓣,“当年咸阳宫外,君上可是连斩我三具身外身。”

姜厌脑中轰鸣。蔺姓乃上古神农氏遗脉,据说这一代行走是个琴剑双修的怪人,曾在渭水之畔以半曲《潇湘水云》逼退阴阳家三大长老。只是传闻他五十年前就该坐化了,怎会容颜如青年?

蔺青羊突然转头看向姜厌。

这一眼,让他想起戍边第一年见过的流星雨——万千星光坠入瞳孔,却又在最深处归于寂灭。

“小友这弓,可是取自云梦泽雷击木?”蔺青羊指尖轻点,姜厌顿觉右臂一轻,青铜纹路尽数褪去,“弓臂第三道年轮里,藏着半式春神句芒的祭舞...可惜了。”

白起魂魄突然暴起发难!

狰兽战旗卷起血色龙卷,三千兵俑化作流沙融入风眼。龙卷中浮现出长平古战场的虚影,四十万冤魂的哭嚎凝成实质,连月光都被染成惨碧色。

蔺青羊叹息一声,摘下鬓角野菊。

“君上可知,当年王翦破楚时,为何独留鄢郢城外的野菊不烧?”他将残菊抛向空中,焦尾琴无风自鸣,“因为那花里,葬着大秦最后一丝仁心。”

野菊在琴声中碎成齑粉,每一粒粉末都化作青鸾。百鸟齐鸣间,血色龙卷竟开出一树桃花,花瓣落地成剑,剑身篆刻《黄帝内经》篇章。姜厌看得真切,这哪里是什么木系术法,分明是以医入道的至高境界——万物生灭皆可为药,连杀劫都能化作砭石针灸!

白起魂魄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医家小道,安敢破我兵锋!”

“错了。”蔺青羊并指如剑,三千桃花剑结成青囊针阵,“医家治的不只是人,还有这天下病灶。”

最后一字落下时,针阵化作一条青龙,径直撞入血色龙卷。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春雨润物的细响。姜厌看见龙卷中的冤魂渐渐褪去黑气,长平古战场虚影里竟有绿芽破土而出——那是蔺青羊用两甲子修为,在四十万冤魂的杀孽中种下往生因果。

界碑轰然炸裂。

白起魂魄随狰兽战旗遁入地脉前,深深看了姜厌一眼:“小子,我们还会再见的...在你握紧那杆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