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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鸿一面
“玉宇无尘月一轮~俏红娘相请女东君轻移莲步高楼下~”
摇晃的乌篷船沿着水道前行,行过岸边的绿柳繁花,拱桥高亭,岸边茶馆里传来婉转靡丽的评弹歌调和着哗哗水声氤氲着这片江南水乡的缠绵多姿,一个一身笔挺黑色三件套西装的青年靠坐在船栏上,眯着眼睛沐浴着四月的阳光,温柔、自在、舒适地让人昏昏欲睡。
擦得锃光发亮的皮鞋旁搁着他的两个大行李箱,似是刚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旅途。船夫摇撸,操着不甚清晰的官话问船客:“先生不是本地人吧?来苏州会友人吗?”
“是呀,我来寻一同留学的好友,他回国时我还在海外呢,刚一回家就收到了他的结婚喜帖,赶来喝他的喜酒。”青年调整了一下坐姿,自带着一股船夫说不上来的贵气倜傥的做派,再去瞧他的脸,剑眉星目,白净俊秀。还是留学回来的青年才俊呢!船夫暗自咋舌,这一定又是哪个豪富人家的翩翩少年郎了。
“哟,留学回来的?那可真是了不起!”船夫摇头晃脑地赞了一声,随即与有荣焉地说道:“咱们江南向来是文风鼎盛人杰地灵之处!”
“确实是好地方!”青年点头赞同,一双明亮的星目左顾右盼,这里的邻水民居,悠扬船歌都给他十分新奇的体验。
“噫!孙老三,今晚收工了一起咪个小酒啊?”一艘小船迎面而来,船上摇橹的船夫十分热情地喊道。
“去去去,我跑完这趟就去等你啊!”
水声哗啦,两艘小船摇摇晃晃地靠近、同行再错开,青年目光被牢牢摄住。
那艘摇晃的小船上坐着一个身着嫩绿绣花袄裙的姑娘,捧着一本《时代漫画》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梳着俏丽的双丫髻,珠玉宝石攒的珠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鬓边的耳珰晃悠着剔透的光泽,衬着一张粉嫩白净的芙蓉面,仿佛旧时光里穿梭而来的娴雅仕女。
“老先生,我一路过来看梧县物埠民丰风气开化,怎么还能看到晚清的姑娘呢?”青年狐疑地收回目光,忍不住询问。
而且这位晚清姑娘还在看漫画杂志?
“你是看到钟老爷家的小姐了吧?那是个顶好的小闺女,家里是世代做官的书香世家,这不就有些守旧么,她是家里的老来独女。钟老爷运气不大好,在赣省刚做了两年乡试考官却碰上老佛爷禁科举了!罢官回乡做了教书先生。大儿子去世之后就不大出来走动了,就见他家的小闺女时不时出门,也照顾我们的生意,时常打赏。”
“说来巧得很,你要去的丛园就在她家旁边,她家也有个园子,从前接待过一品大员呢...”船夫是世代在梧县水道上讨生活的,对梧县的各方消息都了如指掌,见船客有兴趣听他讲,当即竹筒倒豆子似的与他聊起来。
“丛家在咱们梧县也算数得上的富庶人家,听说小夫妻俩都是海外留学回来的,门当户对男才女貌的一段好姻缘,我们这些走街串巷的行当早传遍啦!”
“哈哈~他俩确实是情投意合的一对,读书的时候就形影不离的。”青年连连点头表示认同,接着又听船夫兴致勃勃地与他聊丛家在梧县开的厂子有多大,丛家修的园子多精致漂亮。一路闲聊着,船行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丛园。
丛园的正门与尚海的盛宅很不同,秀气简朴的门头,与船夫口中的精巧秀丽全然不同。
敲门递上名帖,盛铭绪跟随着男仆的指引坐在宽敞轩丽的会客厅,手边是一杯茶香氤氲的太平毛峰。
巧夺天工的花窗,大幅的水墨挂画前摆着桌案、八仙桌与圈椅茶几,琉璃制的宫灯垂下缕缕丝绦,随着空气流动缓缓飘动,红木桌案上燃着香,馥郁的香气随着袅袅的香烟浸润着这厅堂里的廊柱、门扇。
盛铭绪端着茶盏观察这间会客厅的布置,处处透着古韵与富丽,与他一贯见到的西洋风的别墅庄园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致。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年轻的文质青年喘着气跑进来,见到他扬起了大大的笑容,“铭绪!竟然真的是你!”
“束轩,别来无恙啊!”盛铭绪同样热情地迎上去,两人笑着拥抱了一下,大力拍着对方的肩膀,逗趣几句还挺结实、有好好锻炼的玩笑话。
“快坐!我让人先去收拾客房了,你这回一定要在我家住上一段时间,等我的婚礼结束了,我再带你好好逛一逛梧县!”丛束轩揽着他坐在相邻的圈椅上,见他手边的茶略有些凉,殷勤地端着茶壶又换了一杯新茶递去。
丛束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国内与美国通信有些慢,我就收到过一封你的来信,那时信上还没提你要回来的事呢!我给你家送喜帖也是想着给你留个纪念,也算参与了我和黛馨的婚礼,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竟然等到你来了!”
“确实巧了,布朗教授通过了我提前毕业的申请,再加上家里来信说我父亲今年年初开始身体就总是不好,我想着还是早日回家算了,没想到刚到家还没歇呢就看到了你的喜帖,后日就是婚礼,我又紧赶慢赶地朝梧县来了,可给我累得不轻。”盛铭绪抱怨着,可看他面色,虽有旅行的疲惫,但星目明亮,精神奕奕的,一看就是玩笑话居多。
“这么赶?那岂不是都没时间给我和黛馨准备新婚礼物了?你要是随便敷衍,我答应,黛馨可不答应啊!”
“嘁—你还真小瞧我了!船在檀香山停靠的时候,我特地给你们买了!”盛铭绪不由地为自己的先见之明得意,就算他忘了准备,家里收到请帖后也早备好了礼物,等婚礼正日子时会送过来,定不会让好友的婚礼少了他的祝福。
“哈!不愧是好兄弟!”丛束轩竖起大拇指。
“说起来怎么没看到黛馨?她该不会在家中的闺房绣嫁衣吧?”
“去你的!绣嫁衣还等这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丛束轩为他的脑洞无语,“婚礼大小事都有家里操办呢,我俩倒成了闲人,这几天都在见朋友参加聚会,我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呢,你要见她得婚礼那天了。今日我请你去松鹤楼为你接风,他家的松鼠桂鱼是招牌!”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会客厅这里老友重逢聊得开心热闹,丛家的管家这时急匆匆跑进门,“少爷,有个事儿得跟您说。”
丛束轩疑惑道,“你说?”
“是为盛先生准备的客房,那房间电路出了点问题,今日找人来修理怕是来不及,夫人怕怠慢了贵客,就去后头嘉卉堂问了,钟夫人说可以请少爷的贵客去她家住几日,等婚礼结束家里的客人都走了再搬回来。”
“钟伯母家?也行吧,两家就前后脚的事。那你去和钟伯母说一声,我晚饭后就带朋友去拜见。”
“哎,好!”白胖的管家连连应声,看到一边摆放的行李箱,更是主动帮忙送去钟家。
隔壁邻居?姓钟?盛铭绪竖着耳朵听,不由回想来时看见的晚清姑娘和船夫与他闲聊的话。
丛束轩有些尴尬地抱怨:“搞什么,这么大一个园子,假山湖水就占了一半地,还有什么花厅戏楼的,挤得能住的房子也就那几间,家里客人一多还怕不够住!”
盛铭绪状似不在意地摆手,“那你就领我逛一逛你家的园子呗,我来的路上就听船夫说你家的园子在梧县也是独树一帜的漂亮,这亭台楼榭雕梁画栋的水乡园林我还真没怎么逛过!”
“那自然要带你好好逛一下的!只是这晚饭就来不及去外面吃了,不如就在我家吃吧?你尝尝我家的私房菜,也介绍我的家人给你认识!说来你来的也是好时候,花红柳绿的有不少景致可看,要到了夏天可就遭罪了,逛个园子能被蚊虫咬一头的包!”
“哈哈哈哈哈哈~”
丛束轩尽职尽责地做了一个向导领着盛铭绪好好逛了一圈,日头将落时又与丛家一大家子都见面问好一番。丛家上下都十分和气热情,推杯换盏间热闹不已。
一顿席面结束时刚满七点,见两个年轻人还有说不完的话,丛束轩的弟妹们也谈兴颇高,丛夫人不得不催着儿子送朋友去钟家,“太晚过去人家都要休息了,等婚礼结束了让铭绪搬回家来住,你们就是秉烛夜谈我都不管!”
丛家小妹丛薇薇十分热情地自荐,“大哥我和你一起去送盛大哥吧!那个文森特先生的故事我还没听完呢!”
“你去了晚上还回来吗?可别赖在灵儿那儿不肯走,钟伯母都不好意思赶你。”丛束轩十分怀疑妹妹的动机。
“哼,你还当我是七八岁的小丫头啊!我和灵儿每日都能见,我得今天就把文森特的故事听完了,明天再去跟她讲!”丛薇薇自觉已经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了,晃着麻花辫溜达出门。
盛铭绪是家里的老幺,丛家弟妹活泼可爱让他领会了做兄长的乐趣,十分欣然地与丛家众人道别后跟着丛薇薇一起出门,两人嘴巴也闲不下来,一个说,一个听还时不时要提问两句,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家里的园子里又是假山又是湖的,丛束轩提着两个煤油灯跟上去。
“文森特觉得自己被骗了,想着这不行啊,得想个办法挽回损失啊!他想既然洛克警长用寻衅滋事的理由扣了他的货物,那要不然他也找黑帮去找麻烦吧......”
盛铭绪提着灯照亮花园里的石径路,在又一次被绊了一跤后忍不住给丛束轩提建议,“要不你家在园子里安几个路灯呢?这些火烛灯笼不够亮啊!”
“当时排线安电灯的时候就麻烦的不行了,要把花园里也安电灯不得把这些石板花树全撬了啊?麻烦的不行!这是传了几代的老房子了,不比你家的花园洋房,刚修建的时候就排好了电路管道,”丛束轩不客气的怼回去,“你还不如改改那少爷脾性少挑食,多吃两根胡萝卜缓解一下夜盲的症状。”
不想和吃胡萝卜的人说话,盛铭绪闭上嘴跟在后面,身后丛薇薇还戏谑地提醒他晚上别起夜出门,当心掉进池子里,又说丛束轩有一次喝醉了还尿急,人都迷瞪了不看路,一头栽进了池子里,捞出来送去医院住了两天。
盛铭绪听得乐不可支,丛束轩羞赧不已。
穿过丛家花园再走一段连廊,那里通着后门,丛束轩一路走一路介绍,“钟家的园子叫嘉卉堂,是明朝就修葺起来的,造景特别雅致,传到钟爷爷那辈时就不大行了,抽大烟败了不少家财,后来钟爷爷去世后钟奶奶一个妇人家难以支撑这么大个园子的维护花销,就划了半个园子卖给我家了,这个围墙是后来才砌的,咱们现在过得这个曲桥从前是人家花园里的,现在变连接前后两家的路了。”
“钟家现在人不多,就钟伯伯钟伯母和他家的女儿,还有几个家生的帮工。钟伯伯和钟伯母思想比较老派,不大喜欢外面的新风气,不过他们人很好的,你放心住着就是。”
不喜欢新风气?盛铭绪借着幽暗的灯火看着自己的西装和皮鞋,又看到丛束轩的穿的绵绸长衫,啧,他还从没穿过这种面袋子似的衣服呢。
穿过曲桥就看见了刻着嘉卉堂三个大字的门头,与丛园的门头差别不大,不显山不露水,不亲眼窥见门内的雕梁画栋,难以置信大门会如此低调,这与他家在豫省的祖宅又不一样了。
丛薇薇拍门后不久就有人来带路,进入正厅,这里与丛家没有太大的差别,同样处处布置地矜贵雅韵。钟家夫妇都在这里,丛束轩为二位介绍盛铭绪,盛铭绪乖乖巧巧地跟着他喊钟伯伯、钟伯母,并送上了丛家帮他准备的小礼物,以示他们大方让他借住的感激。
钟家夫妻确实如丛束轩说的那样,老派但和气,看起来是一对温和又慈祥的老人家,并没有多少死板肃穆的感觉。可如今已是民国二十五年,小皇帝下台都多久了还能看见穿着马褂拿烟袋与挽着圆髻身着袄裙绣花鞋的人?就连丛家婶婶都是穿着富丽的旗袍,烫着时兴的卷发,高跟鞋笃笃笃,这真真是比戏文演得都真!
不由有些迟疑,丛束轩送他来的是正常地方吗?不是有什么奇奇怪怪不明生物的鬼宅吧?还有那个惊鸿一面的钟小姐...难道是什么美女画皮?
但看到钟家夫妇为他安排的客房他又放下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发散思维,这房间位置很好,紧邻旁边的园景,走两步就能看到倒映着淡淡月光的池水,还有水边的盈盈灯火,哪怕在黑夜里也能窥见园内的潋滟风光。房间是宽敞三间,布置雅致充满了书香韵味,进门有几案方桌太师椅,可以用来待客,左右两边用落地绣屏和多宝阁做了隔断,每一样摆设都富丽庄重。
一边是书房,文房四宝样样兼备,另一边是卧室,锦被绣帐无一不精致。
就连屏风隔断后的小小洗漱间都准备了绵绸的睡衣和灌满了热水的几个热水瓶。
没有冷热水管道,也没有浴缸和马桶,看来这钟家虽然古朴原始了点,但待客倒是悉心周到的,盛铭绪长吁一口气,幸好这里还有电灯,不然点着蜡烛洗漱还真是难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