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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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烂香蕉的夏天

1994年的夏天,大连热得跟蒸笼似的,海风裹着湿气从海上吹过来,黏在身上跟抹了层盐似的,闷得人喘不上气。南山老屋楼下那棵老槐树蔫了叶子,耷拉着脑袋,像个站了一天岗的老头儿,等着下班。我站在窗边,盯着外头那片灰扑扑的楼群,脑子里乱得跟南山市场赶集似的。空气里一股子咸腥味,混着造船厂传来的铁锈气,风吹过楼道缝隙吱吱响,像老屋在喘气。这时候我刚念完初二,暑假才开头几天,老师临走前那句“初三要抓紧”还搁耳朵里嗡嗡响。抓紧啥啊,天热得跟烙饼似的,出门两步汗就顺着后背淌,知了叫得跟催命一样,谁有心思抓紧啊。可这年头日子不等人,家里那两位——我爸我妈,天天跟演二人转似的,吵得我耳朵起茧,抓紧学习大概是我唯一的活路。

我叫叶晴,名字挺文艺吧?听我妈说,是我生那天雨过天晴,我爸随口起的。可惜人跟名字不搭边,长得普普通通,成绩也普普通通,搁学校里就是老师扫一眼就忘的那种。南山老屋这片群居楼,住的全是造船厂、服装厂的工人,家家户户都一个样,水泥墙剥得斑驳,窗框锈得吱吱响,楼道窄得跟耗子洞似的。夏天一到,屋里热得跟火炉,晚上睡觉得铺凉席,汗还是止不住地淌。可这地方也有它的味儿,早上楼下飘上来包子香,晚上窗外海风呼呼吹,偶尔还有邻居的收音机放着《甜蜜蜜》,咿咿呀呀,跟知了声混一块儿,倒也挺热闹。我有时候靠着窗子听这些声音,脑子里啥也不想,就觉得日子过得像海浪,一下一下拍过来,拍过去,没啥大意思。

我爸叶建国原先是造船厂的电工,手艺不错,年轻时还拿过厂里的先进工人奖章,家里墙上挂着那张泛黄的奖状,旁边是他年轻时的黑白照,眉毛浓得跟画上去似的,挺像回事。可这几年厂子不行了,外头的轮船订单被南方抢了大半,听说要裁人,他回来就灌二锅头,一瓶下去脸红得跟关公似的,嘴也闲不下来,跟张梅开吵。张梅是我妈,在服装厂踩缝纫机,一天下来手抖得跟筛子似的,指头缝里全是针眼,回家还得伺候我和奶奶,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昨晚俩人又干上了,我爸拍着桌子吼:“厂里要倒闭了,你还不让我喝两口?”我妈回得更狠:“你喝死得了,省得我伺候!”碗筷摔了一地,碎片崩到我屋门口,我缩在床上,拿被子捂着耳朵,可那声音还是钻进来,吵得我一宿没睡好。早上起来,眼皮子跟粘了胶似的,睁都睁不开。

那天是七月十几号,具体哪天我懒得记,反正热得我恨不得钻冰箱里睡一觉。早上我妈把我从被窝里薅出来,嗓门跟厂里的汽笛似的:“起来,起来,厂里加班,我没空给你做饭,去街口翠花那儿买点包子,别在家饿着。”我揉着眼睛爬起来,身上那件旧T恤黏在背上,跟浆糊似的,难受得要命。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抓了两下也没抓顺。我妈已经收拾好了,手里拎着个帆布包,里头装着水壶和饭盒,脸上全是汗,头发乱糟糟地扎着。她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叮嘱:“别瞎跑,回来写作业,暑假不学习你等着考不上高中?”我嘀咕一句:“暑假还写啥啊……”她瞪我一眼:“不写你等着我跟你爸养你一辈子?”说完就噔噔噔下楼了,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跟敲鼓似的,震得我脑仁儿疼。

我叹口气,慢吞吞换上凉鞋,那双鞋前头裂了个口,走路时大脚趾老往外钻,像跟我较劲。我盯着它看了半天,心里一股火蹭蹭往上冒,这破鞋,破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出门前我瞥了眼奶奶,她坐在藤椅上,眯着眼看窗外,手里拿把蒲扇慢悠悠扇着,嘴里哼着啥老调子,听不清词儿,可那调子总让我觉得耳熟,像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时哼的。我喊了声:“奶,我去买包子。”她抬头看我一眼,笑了笑:“去吧,路上小心,别跟小虎那猴崽子瞎闹。”我点头,心里却有点发毛。奶奶那双眼睛,浑浊得跟老屋墙角的暗影似的,看不清也摸不着,可就是甩不掉。我有时候怀疑她是不是知道啥,可她不说,我也不敢问,怕问出来更乱。

下了楼,楼道里一股子咸鱼味混着汗臭,直往鼻子里钻,热气从水泥台阶往上冒,熏得我头晕。小虎那小子果然蹿出来了,跟个炮仗似的跳到我跟前,嚷着:“晴姐,晴姐,带我玩儿!”他光着膀子,身上脏得跟泥猴似的,咧嘴笑时露出一嘴缺牙,估计又被他妈收拾了。小虎家住我楼下,爸妈跑外省打工去了,平时就黏着我奶奶,烦得跟牛皮糖似的。我瞪他一眼:“玩儿啥啊,热死你得了。”他嘿嘿笑,也不怕我凶,蹦跶着跟在我后头,说:“那我帮你拿包子,行不?”我懒得理他,挥挥手:“随便你,别摔了。”他高兴得跟捡了钱似的,蹦蹦跳跳跟上来,小脚丫踩得地面啪啪响,吵得我耳朵嗡嗡的。

南山街口离老屋没几步路,可这大热天,走过去跟蒸桑拿似的,汗顺着额头淌,眼皮子黏糊糊的。街边那棵老槐树叶子耷拉着,树干上剥落的皮被太阳晒得卷起来,像在喘气。树荫底下几只野猫眯着眼趴着,热得连尾巴都不想动。翠花姐的摊子早支起来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味儿混着豆浆香,隔老远就勾得我肚子咕咕叫。她穿着个花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正在灶前忙活,见我过来,抹了把汗,乐呵呵喊:“晴丫头,来啦?今儿多给你个菜包,瞧你瘦得跟海边的芦苇似的。”我撇撇嘴:“翠花姐,你这话说了八百遍了,我咋没见胖呢?”她哈哈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那是你不长肉的命,怨不得我包子不好吃。”她麻利地用筷子夹了三个包子塞进油纸包,又舀了碗豆浆递给我:“喝点热的,别老喝凉水,小心肚子疼。”

我接过包子,摸了摸兜,里头就剩两毛钱,尴尬地挠头:“姐,我妈还没发工资,明天给你钱行不?”翠花摆摆手,眼角挤出几条笑纹:“行行行,你家那点破事儿我还不清楚?拿去吃吧,别饿着。”她顿了顿,压低嗓子说:“昨儿我听你爸在老刘那儿发牢骚,说厂里裁员名单出来了,估计悬。你妈还加班呢?这日子可咋过啊。”我低头嗯了一声,心里一沉,像吞了个铅块,喉咙堵得慌,没接话。翠花叹口气,拍拍我肩膀:“丫头,别想太多,吃饱了有力气念书。”小虎在一旁抢着说:“翠花姐,我也要包子!”翠花瞪他一眼:“要啥要,回家找你奶去!”小虎缩了缩脖子,还是笑嘻嘻蹭我旁边,盯着我手里的油纸包咽口水,那馋样儿跟街边的野猫似的。

回来的路上,我啃着包子,脑子里乱得跟团麻似的。包子还烫嘴,菜馅儿有点咸,可我一口接一口咬,像要把心里的火气嚼碎咽下去。热气从地面往上冒,鞋底踩得黏糊糊的,鞋缝里的汗水混着灰,蹭得脚背发痒。我低头看看那双破凉鞋,大脚趾露在外头晃荡,跟个笑话似的,心里又是一阵烦。路过二柱修车摊那儿,他又在吹牛了,嗓门大得跟大连港的汽笛似的,围了一堆大叔听他胡咧咧:“昨儿晚上我真瞧见啦,老屋后巷有个影子蹿得飞快,腿都没见着!”有个大叔笑他:“吹吧你,天天修车修出幻觉了。”二柱急了,拍着胸脯说:“真没骗你们,不信你们问老刘!我看那影子跟活人似的!”另一个大叔接茬:“别不是老屋那边的鬼吧,南山这地儿,几十年前可是乱葬岗。”二柱瞪眼:“鬼啥鬼,我看清了,就是个影子!”我路过时瞥了他一眼,他冲我嚷:“叶晴,你信不信?我看那影子跟你挺像的!”我翻个白眼,心想这家伙八成又偷喝了他爸的酒,懒得搭理他,可心里莫名有点发毛,像被啥东西挠了一下。

南山老屋的楼道窄得要命,墙上剥落的石灰粉蹭我胳膊上,白乎乎一片,热得我喘不上气。爬上三楼,推开门,屋里静得跟没人似的。我爸估计已经出门了,桌上留了个空酒瓶,旁边扔着几颗花生米,酒气还没散,呛得我皱眉。张梅早走了,剩奶奶坐在藤椅上,手里的蒲扇扇得慢悠悠的,见我回来,眯着眼说:“买回来了?放桌上吧,别烫着。”我把包子搁桌上,豆浆递给她:“奶,你喝点吧。”她接过去,抿了一口,抬头看我一眼:“晴丫头,你咋蔫蔫的?热着了?”我摇头:“没事儿,就是有点烦。”她嗯了一声,没再问,可那眼神又让我觉得不对劲,像在掂量啥。我抓了个包子啃着,站在窗边往外看,南山这片老屋,楼挨着楼,窗户对窗户,隔壁老刘家晾的咸鱼干在阳台上晃荡,风一吹,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窗框上的锈斑被太阳晒得发红,像在流血。

楼下阿芳的裁缝铺开着门,她踩着缝纫机,嘴里哼着《甜蜜蜜》,针脚咔哒咔哒响,跟外头的知了声混一块儿。我嚼着包子,心里却静不下来。昨晚爸妈吵得太凶,我爸摔了个碗,碎片崩到我屋门口,我妈吼着让他滚出去,嗓门大得隔壁老刘都敲墙了。我缩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心里一股火蹭蹭往上冒,可又没地儿发。早上起来,屋里还是一股酒气,我爸留了张纸条,说去厂里问问情况,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妈临走前那句“考不上高中你就完了”跟钉子似的扎我脑子里,甩都甩不掉。我盯着窗外那片灰扑扑的楼群,脑子里乱糟糟地想,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爸妈吵,厂子裁员,我那双破鞋,还有我这破成绩,啥都破得跟老屋的墙似的。

还有学校那档子事儿。昨天最后一节课,李雪那丫头又作妖了。她是班里的富二代,她爸开了家跟外资合作的厂子,天天穿新裙子晃来晃去,胳膊上戴个塑料手镯,晃得叮当响。我那天穿了双破凉鞋,前头裂了个口,走路时大脚趾老往外钻,她指着我脚笑得前仰后合,说:“乡巴佬就该回乡下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全班哄笑,王小刚在旁边小声嘀咕:“别理她,她就那德行。”可我低着头,手攥得指节发白,想反击又没胆子,只能咽下去。那股火咽不下去啊,像卡在嗓子眼儿,堵得我喘不上气。我嚼着包子,越想越气,牙咬得咯吱响,像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咬碎。

吃完包子,我溜出去扔垃圾,手里拎着个破塑料袋,里头装着花生壳和剩菜,沉甸甸的。楼下阿芳探出头,八卦兮兮喊:“晴丫头,你爸昨晚又跟你妈吵了吧?我隔着墙都听见了,哟,那嗓门跟唱戏似的。”我无奈点头:“嗯,吵着玩儿呢。”她啧啧两声:“这日子啊,真是……”没说完就低头忙去了。我走到老屋后巷,垃圾堆旁边躺着一根烂香蕉,黑乎乎的皮黏在地上,散着一股子酸臭味,周围苍蝇嗡嗡飞,热气从地面往上冒,像要把人烤化了。我盯着那玩意儿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爸妈的吵架,翠花姐的怜悯,二柱的胡咧咧,李雪那张欠抽的脸,还有这破日子,破天气,破鞋,破一切,全都攒一块儿了,像堆干柴,就等着点火。

我一脚踩下去,狠狠地,像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踩碎。果肉溅了一鞋,黏糊糊的汁水顺着鞋边淌下来,臭得我直皱眉,脚底那股粘腻感让我恶心得想吐。可就在那一瞬间,我眼角瞥见地上的影子晃了晃——不是风吹的晃,是它自己扭了扭,像活过来似的,还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愣住,心跳得跟造船厂的锤子似的,手里的垃圾袋差点没拿稳。那影子冷冷地盯着我,眼神刺得我后背发凉,像在说:“踩得挺爽啊?”可眨眼一看,它又老老实实躺在那儿,跟平常没啥两样。

我咽了口唾沫,手抖得跟筛子似的,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热晕了?眼花了?还是昨晚没睡好?海风吹过,老屋后巷的电线杆吱吱响,我低头再看,影子还是影子,规规矩矩跟着我脚动,没啥怪样儿。我站那儿喘了半天气,风吹得槐树叶子哗哗响,巷子里的热气熏得我头晕。我揉了揉眼睛,心想兴许真是热得眼花了。远处二柱还在嚷:“我没骗你们,真有影子跑得飞快!”我脑子里冒出他那句话,心跳更快了,赶紧捡起垃圾袋扔进堆里,转身往回跑。

回到屋里,我靠着门喘气,手心全是汗。奶奶抬头看我一眼:“咋了,跑这么急?”我挤出个笑:“没事儿,热得慌。”她嗯了一声,没再问。我坐下来,盯着地板上的影子看了半天,它老老实实待在那儿,像啥也没发生过。可我脑子里老闪过刚才那一幕,影子扭头的样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我安慰自己,可能是热晕了,可那股怪劲儿,怎么也挥不散。我抓起桌上的包子,又啃了一口,嚼得咯吱响,像要把这乱糟糟的念头全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