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辩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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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湘味小厨

心乱的不止曲衷一个。

C区检察院三部的一间办公室里,新上任的检察官翟昰坐在工位上,盯着手边的一张接受指定辩护函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函件的右下角盖着观正律师事务所的公章,上方写着这么一句话:「本所指派曲衷律师任薛波组织卖淫案被告薛波的辩护人。」

这是翟昰从检察官助理升为检察官后承办的第一个案子,今天上午他接到了辩护人的电话。

她的声音传来话筒的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听错。

怎么会这么像。

上个月的某天晚上,好友戚渡约他去一家新开的酒吧喝酒,庆祝他通过检察官员额考试。

本来是两个人一起的,没喝多久戚渡就先走了,因为队里接到热心市民举报,有人在附近的小宾馆里卖淫嫖娼,戚渡就近去协助抓人。

走的时候他还喊住戚渡问了一句:“带证件了么你就过去?”

戚渡笑着指了指皮衣内口袋:“这里头每天只放两样东西,证和烟。刑警的核心装备,少什么都不能少这俩。”

提醒好友的时候是那么的严谨和专业,结果没多久自己就一时脑热,做了一件特别出格的事情。

他被酒吧里的一个陌生女人搭了讪,前后不到半小时,他们就接了吻,还一起去了酒店。

他们全程鲜少有交流,甚至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直到结束后,女人才靠过来谑笑着问了他一句,做什么工作的,体力这么好。

他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说完又反问她。

她的回答同样含糊:“服务行业的。”

或许是因为太困了,当时他没有细想。

第二天早上醒来,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后背对背各坐床的一边,各穿各的衣服。

一时上头,谁也不需要认真和负责,他们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做了同样的定性,并且都以为以后不会再遇到。

翟昰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检察院大门口再次看见她。

她开口的那一刻他才豁然——原来她说的服务行业,指的是法律服务行业。

光盘已经给了她,阅完卷她很快会去会见薛波,之后她还会和他沟通案情,给他寄辩护意见,现场做认罪认罚见证,甚至审查起诉的全部流程走完,到了审判阶段,不出意外这个案子的辩护人还是她。

这样一来,原本只是有些荒唐的事情变得棘手了起来。

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主动退出这个案子。

翟昰打开电脑,打算写一个回避申请。

刚打了没几个字他就停手了,卡在了事实理由那里。

仔细想了想他发现,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他和薛波没有亲属关系,和他的辩护人没有婚姻关系,更不存在控辩双方违规会见这一说——

他们见面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并且那晚发生的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和“会见”搭不上边。

简单分析过后,翟昰按下删除键,把屏幕上的几个字全部删掉。

暗舒一口气,抬头,发现身侧站了个女生,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翟昰不动声色:“什么事?”

叶消消给他递出一张活页纸:“翟老师,我的实习到今天就结束了,您有空帮我写个‘同事录’呗。”

这位叶消消是H大的大四学生,今年暑假来他们部门实习,实习了三个月,今天成功拿到了盖章的实习报告,正在和办公室的人一一道别。

叶消消的座位就在翟昰旁边,但这三个月里翟昰基本没和她说过话,连她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拜托啦。”叶消消星星眼。

办公室另外两个人跟着附和:“给小姑娘写一个吧,明天她就去律师事务所了。”

翟昰从她手上接过纸张,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钢笔。

另一头,曲衷回到律所,也已经冷静得差不多了。

两位损友封景和林千千劝她“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她一脸无畏地回复:单纯成年人开个房而已,坦白什么。再说了,这件事就我知他知你们知,不说出去谁知道?

封景回:这倒也是,我觉得他现在应该比你更慌,应该不会声张,把事情搞复杂了。

曲衷狂点头:就是。

完了又艾特林千千:你说呢?

林千千不说话,曲衷扣问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冒泡:不好意思,刚在给律协和区纪检委写举报信,聊到哪儿了我们?

曲衷:?

封景:?

曲衷懒得理她,把刚拿回来的电子卷打印出来,迅速浏览了一遍。

原来这个案子前年就已经案发了。犯罪地点在C区一家名为“湘味小厨”的茶楼里,茶楼共三层,底下两层维持着正经生意,顶层却是个淫窝,净藏着些拉皮条的勾当。

一年半左右的时间,案发。很快茶楼被封,几个主犯去年就已经另案判决。薛波先前在逃,后来投案自首,现公安认为薛波涉嫌组织卖淫罪,将案子移送到了检察院。

情节还挺多。

既是自首,又是从犯,本来依法可以减轻处罚,可偏偏又是个累犯——三年前他就因为犯介绍卖淫罪被判了八个月有期徒刑,这还不出五年又开始了。

这是缝纫机没踩够啊,曲衷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她掏出指派通知书看了眼,薛波现在人被关在区看守所,需要她尽快跑一趟去跟他做个笔录。

曲衷很快预约了会见,第二天一大早就隔着一层厚玻璃和薛波面对面坐着了。

她先例行问了他一些侦查程序是否合法的问题,后又针对讯问笔录里记载的事实对他进行了确认。

问到他在茶楼里主要做什么工作时,薛波声泪俱下地回答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做的都是拿鞋、倒水、打扫卫生的琐事,从来没有参与过茶楼的管理,更没有持有什么“干股”参与分红,他是冤枉的。

曲衷一脸淡定地把他说的这些话写在了会见笔录里。

这要是两年前刚拿到执业证的曲衷,一定会隔着玻璃握住薛波的手,咬牙坚定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洗刷冤屈!”

毕竟她的恩师在课堂上说过,作为一个刑辩律师,当事人一秒钟的自由都要全力去争取。

试问谁听了不热血沸腾?谁听了不想做一个有风骨的刑辩人?

可曲衷拿到执业证后承办的第一个案子,就给她狠狠地上了一课。

那是一个运输毒品的案子,她的当事人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有不在场证明,说案发当时自己一直在老家的某个驾校练车,驾校的教练和同一批的学员都可以给他作证。

曲衷听完兴冲冲地打电话让他母亲帮忙去当地的驾校跑一趟,结果两天之后,她母亲来电说根本没这回事。

曲衷人傻了,再去问当事人,他便沉默不语,不住地垂眸叹气。曲衷当他是被关太久,记岔了。最后一次会见问他认不认罪的时候,他是用力摇头的。曲衷又信了他一次,没日没夜地准备了好几页的质证意见。

结果上了法庭,还没等她发问,她这个铁骨铮铮的当事人当场认罪伏法。

曲衷险些晕倒在辩护人席上。

自此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事人,只有当面是人,当众是狗。

曲衷牢记前车之鉴,不会简单听信薛波的一面之词。

“你说自己不是股东,那你怎么会在股东群里?”她追问下去。

薛波哀叹一声:“是张洪林把我拉进去的,我稀里糊涂的没在意,一直没退群。”

“张洪林是你什么人?”

“是我小舅子。”

“我看他之前给你转过三万块钱,是怎么回事?”

“我没收到过这笔钱。”

曲衷无语两秒,报出一串数字:“这是你的银行账号吧?”

薛波愣了下,点头:“应该是。”

“就是。”曲衷严肃看向他,“银行流水已经被公安调出来作为证据了,你得跟我说实话。”

薛波沉默下来。

曲衷重新问:“三万块钱是怎么回事?”

薛波秒改口:“是发工资用的。”

“给谁发工资?”

“茶楼里的其他员工。”

“还有呢?”

薛波不说话。

曲衷又问了一遍,他小声吐出几个字:“卖淫女。”

“你刚刚不是说自己做的都是拿鞋、倒水、打扫卫生这种事吗,怎么又兼任起财务了?”

薛波还是不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曲衷的语气缓和了几分:“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为了更好地给你辩护,这也是对你负责。”

薛波“嗯”了声。

案情了解得差不多了,离开之前,曲衷不忘送上人性关怀:“身体还好吧,有没有需要的东西,我转告你家里人准备。”

薛波缩了缩瘦弱小肩膀,吸着鼻子说:“身体还好,就是夜里睡觉有点冷,需要一条棉毛裤。”

曲衷点头:“回头给你送过来,你再坚持几天。”

“曲律师……”薛波揩了下眼角,恳求道,“你再去和检察官说一说,我真是冤枉的。”

曲衷干笑两声:“放心,一定会的。”

走出看守所大门,一阵冷风灌进脖子,曲衷一个激灵,把外套裹紧。

想起薛波最后那句嘱托,打开手机通讯录看了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打这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