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青铜倒影
九月的西安闷热得像蒸笼,李春暮趴在教室最后一排,鼻尖几乎要贴上那本摊开的《云梦秦简译注》。空调外机在窗外嗡嗡作响,却怎么也吹不散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讲台上方投影着兵马俑的修复影像,青铜箭镞的绿锈在蓝光里泛着诡异的磷色。
“李春暮!“粉笔头精准地砸在她发顶,“说说看咸阳城十二座城门对应的星宿方位?“
她猛地抬头,后颈传来僵硬的酸痛。教室里三十多双眼睛转过来,阳光穿过老式木窗棂,在讲台前张教授花白的鬓角镀上金边。挂在墙上的秦始皇画像正对着她,画中人冕旒下的目光幽深如潭,袖口处若隐若现的双鱼纹让她想起昨夜那个诡异的梦。
“东侧清明门对应角宿,向西经安远门至雍门为房宿...“她站起来时膝盖撞到桌腿,声音却稳得出奇。那些刻在竹简上的文字突然在眼前活过来,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划动,仿佛有谁握着她手腕在虚空中描摹咸阳城防图。第二排的男生突然倒抽冷气——他桌上的保温杯水面正泛起细密的波纹。
张教授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鹰隼般的审视:“下周去临潼实践,你来当组长。“教室里响起压低的笑声,坐在前排的陈璐转过头冲她眨眼,红色美甲在笔记本上画出个哭脸。这是本学期第三次了,每次这个古板的老教授都会用最刁钻的问题刁难她,却又把重要任务交给她。
暮色染红骊山轮廓时,李春暮站在一号坑的护栏前。修复区的工作人员正在清理新出土的跪射俑,毛刷扫过陶土表面,簌簌落下的尘埃在射灯里飞舞成金色的雾。她隔着玻璃凝视兵马俑眼角的细纹,突然发现这个陶俑左耳垂有道细微的裂痕——和她上周在图书馆《秦俑面部图谱》里标注的0927号俑一模一样。
“这不合理。“她掏出手机对比照片时,后颈突然窜过一阵寒意。昨夜那个梦境又清晰起来:戴着青铜面具的将军站在血河边,掌心托着半枚破碎的玉璜,璜身上浮动的铭文正是此刻手机照片里0927号俑甲胄上的错金纹。
“组长,快来看这个!“陈璐的声音从特展区传来,带着罕见的颤抖。拐角处的独立展柜前围着黄色警戒线,深蓝天鹅绒衬布上躺着对青铜双鱼佩。展品说明牌空着,只有个用红笔潦草写就的临时编号Q-0793,日期栏赫然标注着“1984.03.15“。
李春暮凑近玻璃,呼吸在表面晕开白雾。玉佩的阴阳鱼眼处嵌着某种黑色矿石,灯光下泛着类似磁石的幽光。当她的影子完全笼罩展柜时,鱼尾处的鳞片突然开始逆时针旋转。她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那些鱼鳞纹路竟与梦中玉璜的裂痕完美契合,就像把残破的拼图放回原位。
“同学,闭馆了。“保安的手电光划过展厅立柱,惊醒了某种蛰伏的阴影。李春暮转身时,余光瞥见玉佩表面泛起涟漪,像是有人往古井里投了颗石子。陈璐挽着她胳膊往外走时,背包无意间蹭到展柜边缘,警报器竟安静得反常。
回到宿舍已是华灯初上,六人间里堆满考古工具和石膏模型。李春暮打开台灯,青铜器拓片在光晕里舒展成狰狞的饕餮纹。笔记本电脑风扇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文档里密密麻麻的秦将年表开始重影。她揉着发烫的眼眶,把“蒙恬“和“蒙毅“的条目反复对照——史书记载中战死沙场的蒙昭将军,在野史笔记里竟有“双瞳重影,通晓异术“的记载。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从楼道尽头传来时,她终于保存好扶苏之死的资料整理。起身时踢翻脚边的考古报告,泛黄的纸页散落一地。蹲下身收拾时,1984年兵马俑考古队的合影突然刺痛眼睛——照片边缘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绝对不属于那个时代的连帽卫衣。
洗手间镜面蒙着层水汽,水龙头滴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李春暮伸手去擦镜子,指尖突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镜中倒影竟穿着玄色深衣,发间玉笄闪着冷光,右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她猛地后退撞上隔间门板,瓷砖地面不知何时漫着层青黑水渍,倒映着陌生的星空图,二十八宿的位置与当代星图相差十五度角。
手机从睡衣口袋滑落,电筒光柱扫过天花板时,她看到密密麻麻的篆文正在墙缝间游走。那些字符像蜈蚣般爬进通风口,在瓷砖上投下活物般的阴影。地漏突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青黑色液体裹挟着青铜箭镞喷涌而出,空气里弥漫着硝石与尸骸腐败的腥气。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李春暮本能地护住后颈——这个动作熟悉得可怕,仿佛经历过千百次坠落。黑暗中响起金戈相击之声,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皮革气息涌入口鼻。有人用剑鞘托起她的下巴,冰凉的金属贴上喉管,却在触及皮肤时骤然停顿。
“将军?“颤抖的男声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您还活着!“
李春暮睁开被血糊住的睫毛,青铜甲胄的寒光刺痛了视网膜。满脸血污的少年跪坐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他身后残缺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依稀可见篆体的“蒙“字。远处传来战马的悲鸣,燃烧的投石机在夜幕下如同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地平线上黑压压的匈奴骑兵。
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皮革束带下果然扣着枚虎符。当指尖触到错金银的纹路时,陌生的记忆碎片突然涌入脑海:雨夜疾驰的马车、竹简上未干的朱砂批注、还有沙盘前戴着青铜面具的将军——那人转身时,面具下赫然是她自己的脸。
“整队!“她的喉咙不受控制地迸出沙哑的军令,右手已经握住不知何时出现的青铜剑,“弩手列阵!三息之后齐射!“
残存的秦军像被注入生机的陶俑,瞬间在她身后组成锋矢阵型。当第一波箭雨遮蔽月光时,李春暮听见自己心脏炸裂般的轰鸣。这不是梦——她认得那些弩机上刻的“栎阳工师“铭文,正是三天前在考古实验室用X光扫描过的残件编号Q-07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