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安徽文学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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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存学救世的赤胆忠心

作为一个爱国主义文学社团,南社自酝酿期就已喊出“发明国学、保存国粹”“爱国保种,存学救世”的响亮口号,其成员一致认为:“夫一国之立,必有其所以立之精神焉,以为一国之粹,精神不灭,则国亦不灭。”[28]

此后若干年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弘扬倡导,一直是南社的重要文学活动。如果说他们早期的努力体现了“操南音,不忘本也”的反清排满主旨,那么,成立于1912年的“国学商兑会”,则集中体现了推翻清政府之后,南社诸人的另一重忧患意识。面对西学汹汹东来,中学岌岌可危的现状,他们痛切地感到:

今日欧化东渐,新学诸子,以神州之不振,归咎于国学之无用,乃欲尽弃其学而学焉。以至祖国古籍,等诸刍狗,蟹行之书,充塞宇宙,学风之坏,莫坏于今日矣。不图国学之亡,不亡于学术专制之时,而亡于振兴教育之日,岂不大可悲哉![29]

因此,他们大声疾呼:

罗马强盛,在于古学复兴。日本振兴,基于保存国粹。前事不远,彰彰可考也。故今日欲保我种族,必先保存国学。而保存者,非固守不化之谓也,当光大之,发挥之。至于泰西学术,为我学所未及者,亦极多焉。当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融会而贯通之,而后国学庶能复兴。我神州之旧民,黄炎之遗胄,亦能复振矣。嗟嗟,风雨如晦,嗲嗲不已,先有鸡鸣,后乃天曙。今日之世,其有黄冠草履,空山独居,抱残守缺,使天柱赖以不折,地维赖以不裂,而存国学于一线者乎?则我愿负笈以从之。[30]

从源远流长的新安朴学、桐城学派中心地带走来,皖籍南社成员存学救世之心更为急切,他们的努力也更少空泛议论与激情挥洒,更重学理探讨,尤其注重谋求新旧文学的完美交融。譬如王钟麒。自1903年进入报界之后,王钟麒即发表大量文章,通过回顾中国学术史,阐发传统学术精华,以及他的卫护之情。1907年4月21日,他于《申报》开始连载长篇学术论文《中国四千年文学变迁大势论》,以中国四千年文学变迁大势为证,阐明文学与学术、群治之间的关系,既指出文学改良的必要性在于“今日而欲发明学术,演进群治,舍改良文学,其道未由”,又同时指出,这种改良应当是古今文学的融合:

吾之所谓改良文学者,非如近日新学小生,操觚为文章,三史埋尘,六籍覆瓿,沿袭东洋文体,而嚣嚣然自命为文学革命家也。吾之所谓改良者,则欲用最古之体裁,而运以最新之思想。[31]

又如《中国历代小说史论》与《中国三大家小说论赞》。在前一篇文章中,作者于中国学术界首次提出“小说史”的概念,并指出“吾以为欲振兴吾国小说,不可不先知吾国小说之历史”,继而反思从唐代传奇到清代长篇小说之发展历程,指出中国作家的创作动机主要在于反对专制政治、反对黑暗统治、反对封建婚姻和追求自由幸福的理想生活,高度评价了我国古代长篇小说的创作主旨与艺术成就。与此同时,他主张引进外来文学,但又明确提出反对盲目“移译异邦小说”,认为中外文学毕竟“事势既殊,体裁亦异”,如果仅仅依靠引进西方小说以图新民求治,无异于“执他人之药方,以治己之病”[32]。在后一篇文章中,王钟麒以简洁明快的语言,逐一评介《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的思想成就与艺术造诣,并将这些作品与欧洲名家之作进行对比,顿使读者眼界大开。例如,他在赞叹施耐庵、王弁州、曹雪芹之后,说:

使耐庵而生于欧美也,则其人之著作,当与柏拉图、巴枯宁、托尔斯泰、迭盖司诸氏相抗衡。观其平等级,均财产,则社会主义之小说也……[33]

对于《红楼梦》,他说

(王国维)常言此书为悲剧中之悲剧,于欧西而有作者,则有如仲马父子、谢来、雨苟诸人,皆以善为悲剧,声闻当世。至于头绪之繁,篇幅之富,文章之美,恐尚有未迨此书者。[34]

如此,有力地反击了当时一些激进人物将中国古代小说一笔抹杀,统统斥之为诲淫诲盗的言论。

1909年,王钟麒再推出《论近世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对明清之际学术变迁史进行勾勒,强调“国于天地,必有与立,舍学术即无以自存”,“固有之学术既亡,则爱国之心亦随之渐灭殆尽”[35]。1912年5月19日始,王钟麒于《民立报》复开设《文坛挥麈录》专栏,首期即阐明自己对文学的认识,抨击当下文学界的流弊。他引述颜之推、柳宗元对文章源流、文章本质的论述,指出,地球上所有号称文明国的国家“无不以保存固有之文学为第一要义”,但时下一些“国之妖孽”对中国六经三史百无所知,只知大量引进东洋新名词,倡导东洋文体,为此,他大声呼吁“返吾之固有,以为民国之光”[36]

如果说早逝的王钟麒文中还有些许青年意气,那么在弘扬国学的过程中,出身于皖南宣歙文化圈内、自幼深受传统经学熏陶、历经人世沧桑的胡朴安,展示出来的则是徽派朴学家的客观冷静、坚韧不拔、持之以恒。自20世纪之初加入国学保存会,担任《国粹学报》编辑始,朴安先生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矢志不移,即便是中风致残,成为“半边翁”,也没有停下手中之笔,直至1946年去世。

1914年,以振兴国学为己任的“国学商兑会”刚刚成立两年,胡朴安即编辑出版《古今笔记精华录》二十四卷,

搜集汉魏六朝及唐宋元明清以迄近人笔记,撷其精华、分类编纂,各以类从,不相羼越,可谓极笔记之精华。[37]

在论及选编初心时,他明确表达了对“既无新颖之思,复缺润色之功”的草率文学作品的不满:

孔子有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时流著书,朝脱于稿,夕锓于梨。既无新颖之思,复缺润色之功,说部充栋,大半复瓿。[38]

因此,他精心选编此书,希望能以“古人精心之作”,成为新时代人们“研究文学之助”[39]

1923年,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胡朴安参与创办新南社,并出任《国学汇编》编辑。回顾以往,他认为:

民国以来,虽有国学复兴之几(笔者注:原文如此),而无国学可述之实……开民国学术群众运动之先河,有二大团体焉。一国学保存会,一南社。二团体皆创造于光绪之季年。国学保存会抱光复汉族主义……一时影响所及,学术界勃然有生气焉。南社抱民主主义,以诗文播革命之种子,与海外之《民报》相应,以慷慨激昂痛哭流涕之文字。感发人民之志意。指示平等自由之径途……兹二团体,不可谓非国学群众运动之先导也。[40]

但是,胡朴安并不以此为满足。他说:

虽然《国粹学报》与《南社社集》之学术文章,可以当民国之国学乎?曰未也。可以当国学复兴之动几乎?曰亦未也。《国粹学报》与《南社社集》,仅可为学术群众运动之先声,若国学复兴之动机,于学术言,于文章言,当具有整理之精神,为有统系之撰述。[41]

为此,在主编《国学汇编》时,他极力主张“以客观的研究,为整理国学之方法;以主观的研究,为发扬国学之方法”,避免“未经精密之考察,第凭一己之见,以从事于批评”,期待“旧籍以研究而得统系,新理以研究而日滋生”[42],处处渗透着朴学实证的研究精神。此后十数年,尽管南社已经成为过去,但他还是孜孜不倦地校订、编著了《断肠词》《漱玉词》《胡笳十八拍及其他》《唐人传奇选》《子夜歌》《言文清文观止》《唐代文学》《诗经学》《庄子章义》《皖学者传》等文学研究著述,汇编完成《国学汇编》第一集二十一种、第二集十五种、第三集十五种,《南社丛选》文选十卷、诗选十二卷、词选二卷,《朴学斋丛书》第一集二十五种附二种、第二集十七种三十卷、第三集十种十卷,为保存南社文献与整理国故尽了最大的努力。傅熊湘因此评说:

胡之勤,不必如柳,而甄综芟削之功则过之,南社得柳而大,得胡而长也。[43]

论及皖籍南社成员在弘扬传统文学方面的贡献,不能不提及他们的多种诗话、词话。诸如王钟麒的《惨离别楼诗话》《无生诗话》《天僇生诗话》《小奢摩室诗话》《惨离别楼词话》《孟晋山房词话》《词林脞录》,胡朴安的《南社诗话》,胡怀琛的《海天诗话》《福履理路诗话》《公园诗话》,方廷楷的《习静斋诗话》《习静斋诗话续编》与《习静斋祠话》等。就总体而言,这些作品均继承了中国传统诗话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的特点,但又各具特色,于不同角度显示出新时代的气息。其中胡怀琛的《海天诗话》为我国第一部专论译诗的诗话著作,著者“采辑皆东瀛、欧西之诗”,旨在“多读西诗以扩我之思想”[44];胡朴安之《南社诗话》以南社元老身份写作,且先叙创作背景,再加上“所记者皆是已故社友”[45],因此具有极为重要的文献价值。王钟麒自1909年开始大量写作诗话、词话,不仅品评前辈名家之作,尤重收录同时代名家、友人及皖籍同乡作品事迹,如陈三立、李慈铭、王闿运、陈独秀、谢无量、马一佛、刘逊甫、汪衮父、周美权、周立之、周无觉、方泽山、郁曼陀等,由于作者往来结交多为清末民初文化界重要人物,其文献价值更不可小觑。

与王钟麒、胡朴安、胡怀琛诗话相比,方廷楷[46]诗话虽然视野较为狭窄,但也有其独到之处。其影响最大的《习静斋诗话》收录了晚清以来诸多南社成员及皖籍乡土诗人之作,在文献保存、地方文化彰显方面功不可没。身处时代转折关头,《习静斋诗话》还令人清晰地感受到新时代、新风气的影响。例如,著者肯定了《天演论》翻译者严复的成就,不仅将严复一腔激愤的《戊戌八月感事》全文收录,而且向读者郑重介绍严复其人:

博学能文,尤邃西学,著述宏富,诚近世哲学大家也,诗多忧时之作。[47]

此外,方廷楷还提出“以新名词入诗最有味……读之理想极佳,别开生面”,并在诗话中收录了其师面向新世界的诗作《有感》:

渺小中悬圆扁球,星辰日月络大周。内含雅弗三兄弟,亚美欧非四部洲。山自昆仑分祖干,海从两极汇中流。汽轮铁路通全地,上策何人解伐谋。[48]

当然,还有其中“神仙亦爱新花样,拟作气球谒玉皇”[49]“《霓裳》自入留声机”“穆王今坐汽车来”[50]等诗句。这些新名词固然不能对旧思想产生强烈的冲击力,却可以折射新时代社会生活的变化,表达了作者“异日当鼓发轮舟,飞渡重洋,遍访诸诗人”[51]的愿望。

除却文学研究与评论,皖籍南社作家存学救世的另一成就,表现在文言诗文创作方面。譬如女作家吕碧城[52]之作。这位21岁就出任天津女学堂总教习,留下大量直面现实人生的作品的女作家,以传统诗词的创作,表达了自己对新时代、新生活的向往,抒发了忧国忧民之心绪,具有一种时代赋予的英武之气。翻阅《吕碧城词笺注》,可见作家面对国家危难所抒写的女儿情志:

眼看沧海竟成尘,寂锁荒陬百感频。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江湖以外留余兴,脂粉丛中惜此身。谁起平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53]

走出国门她写瑞士冰山:

图画展遍湖山,惊心初见,仙境穷犹变。惟怕乾坤英气尽,色相全消柔艳。[54]

一派大自然的神奇惊悚。而她笔下的巴黎铁塔,则又是一种人间奇景:

……铸千寻、铁网凌空,把花气轻兜、珠光团聚……问谁将、绕指柔钢,作一柱擎天,近冲羲驭?绣市低环,瞰如蚁、钿车来去。[55]

与吕碧城同样活跃在清末民初文坛,并以文言写作取得丰硕成果的皖籍南社成员还有程善之。这位辛亥革命时《中华民报》的编辑,曾为孙中山秘书,1913年投身讨袁斗争,新文化运动中又倡导成立扬州学生会,声援北京五四学生运动。作为一位曾写作200余篇政论文章,并著有《清代割地谈》《宋金战纪》《印度宗教史论略》等学术专著的政治家,他在清末民初文坛上同时是令人瞩目的文学高手。1912年,他完成文言散文《倦云忆语》。这是一部堪与《浮生六记》媲美之作,“趋庭”一章记儿时事:

夏月炎暑,浴罢,趁晚风移藤榻庭前,铺大荷叶或蕉叶于地,余与诸侄辈,大者不及十二三,小者才三四岁,坐卧其上,裸袒匍匐,或作犬行凫趋,先君坐榻上顾之而乐。[56]

满篇融融暖意。“堕欢”写妻子之亡,凄惨动人:

一夕,姬忽能起,至余榻前,欲为余理发。余以非时,且病体不宜劳动,止之。姬含笑不答,余不得已,听其所为。栉讫,僵卧榻上,气恹恹欲绝,天明始苏。询夜来事,已不甚清晰矣。[57]

在此书序言中,胡朴安、寄尘兄弟称:

我们在许多的旧的文学作品中,只看见那一部《浮生六记》,似乎找不出第二部和《浮生六记》性质相同,而价值相等的作品来。其实不然,我们现在找到一部《倦云忆语》,他的性质正和《浮生六记》相同,他的价值只有高出《浮生六记》,决不会比他不如的……书中说到清末革命和清末学界的逸事,更足以供我们参考。[58]

柳亚子亦为此书题诗曰:

浮生六记沈三白,后有作者程倦云。多谢胡郎能拂拭,人间始识此奇文。[59]

1914年,程善之另有《短篇小说》问世,此后又推出《小说丛刊》《倦云忆语》《文字初桄》《儿时》《骈枝余话》《残水浒》《与臞禅论词书》《思李叟》《洪可亭先生家传》等。王钝根为《小说丛刊》作序时,称程善之小说:

怀抱非常之才,郁郁不得志,乃本其生平所阅历名山大川、人情世故,一一托于文章,激昂慷慨,褒贬劝惩,以抒写其胸中蕴积之气,而补救人心,启发知识之功,亦于是乎收焉。是岂寻常所谓小说家者所能望其功业哉![60]

而《骈枝余话》也被时人称为“《聊斋志异》式的文章”[61]

需要特别提及的是,生活在拥有深厚传统文学底蕴,又屡屡得风气之先的徽商故土,皖籍南社成员在弘扬国学与开创新时代文化局面之间,常常提出独到之见。早在国学商兑会成立之际,面对南社诸人一片保存国粹的呼声,周祥骏首先发声,冷静地提醒主要发起人姚光:

吾辈若欲商兑国学,必须研究孔学真际,方能致用。若扬汉学之余波,袭宋学之皮毛,钞录数千条生僻史事,便自诩为史学专家,是犹航绝流断港而欲至于海也。有是理乎?[62]

他一再劝告大家努力超越旧式文人观念,为“孔学”填充入新的“质”,创造新旧融贯的时代文学,避免陷入“浅狭文人之恒态”:

盖实见夫今之文学家,率皆略变新法,半途辄止,故局促一隅,而弗克言谈微中。不惟因文见道之境,急切未能涉其藩篱,即欲指陈世故,阐扬节孝,亦多乏论断之才,而出言时谬。此等似是而非之弊,皆新旧未能融贯之故耳!纵有所作,仍是旧时浅狭文人之恒态,又安望其传世行远哉?[63]

可惜的是,周祥骏没有来得及完全展开自己的论述,就惨遭军阀杀害。此后,黄宾虹[64]也在《与柳亚子书》中说到自己的忧虑,认为近日中国学术:“蔽于时好者多,而误于泥古者亦复不少。”[65]与周、黄二人基本持同样观点的是程善之。他认为“国故之整理,一得之愚,以为宜先从历史着手”,但观察历史却应具备新眼光:

……其他崇帝王、贵圣贤、信灾异、说果报,皆有必需澄清淘汰者,此在消极方面也。若积极方面,近来五洲广远,金石发掘,远则墨西哥汉碑,近则敦煌秘笈,殷墟龟甲,凡可资考订者,诸如此类,材料极丰。又古代纪述,以政府为中心,故凡人民之生计,社会之习惯,限于体格,不能详述,而地图一项,简直无有。若以今日之眼光,其应搜罗增补者,不知凡几。倘能合群将五千年历史,重整一过,诚不朽之盛业。[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