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见证者”:奥登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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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或可认为,艺术奋斗的目标在于

精准,而不是向我们说谎,因为

它的基本法则毋庸置疑地

坚持了细节之处的独立。

——布罗茨基 《烛台》

在野蛮人和唠唠叨叨的生灵中间过活,被人从奇怪的角度

  来打量审视,且还要乐此不疲,此即艺术的存在理由。

诗人,运用你呼唤的能力,准确地说出

  你有幸看到的东西:其他交由我们自己来判断。

——奥登 《短句集束》

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在20世纪英语诗坛的重要地位自不待言。奥登的文学遗产受托人门德尔松教授(Edward Mendelson)在1979年版的《诗选》(Selected Poems)前言中说:“用英语写作的诗人当中,真正属于20世纪的,奥登是第一人。”[1]1984年,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就奥登的诗歌创作进行演讲时,充满敬意地宣称奥登是“20世纪最伟大的心灵”、“本世纪的批判者”,并把这些内容收入他的散文集《少于一》(Less Than One,1986)。[2]奥登用一生的求索印证了他心目中的诗人形象——“他不是生产诗行的机器,他和其他人类一样也是人,他在某个历史时期的社会里生活,操心着这个社会所操心的事物,经历着这个社会的变迁。”[3]

诗人,如同我们所有人,总是生活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尽管奥登一度真诚地相信诗歌对社会历史进程的干预——诗歌是“历史的根源”,“能让任何事情发生”,[4]过后又沉痛地否认诗歌在这方面的功能——“诗歌不会使任何事发生”(《诗悼叶芝》(“In Memory of W.B.Yeats”,1939;《奥登诗选:1927—1947》[5]395)。恰恰是在时代之鼓噪中,奥登认清了诗歌的“无用”,痛定思痛之后成长为“道德的见证者”(a moral witness):

与人类的行为一样,人类创作的诗歌也无法免除道德判断的约束,但两者的道德标准不同。诗歌的责任之一是见证真相。道德的见证者会尽最大能力说出真实的证词,因此法庭(或者读者)才能更好地公平断案;而不道德的见证者证词则是半真半假,或者根本谎话连篇,但如何判案则不是见证者的分内事。[6]

诗歌是“诗人对善与恶的认知的见证”,“我们说诗歌超越善恶,仅仅意味着一个诗人无从改变他感受到的事实,就像父母在自然的律令下无从改变他们遗传给孩子的身体特征”,[7]但诗人可以通过说出“真实的证词”展现我们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读者自会借此更好地断案,这才是诗歌的“无用”之“用”。如新批评派的杰出代表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所言,“诗歌的用途总是要被发现的,而且毫无疑问会不断地被发现”[8],但如果将这些“用途”精心安排为一个个命题的话,诗人恐怕连一首真正的好诗都无法写出来。文学可以引发读者对于善与恶、是与非等道德问题的思考,而不是自以为是地灌输和强加道德观念给读者。[9]唯其如此,诗人不会傲慢地干扰我们的生活,而是更为道德地帮助我们认清自己和世界。这样的诗人,“运用你呼唤的能力,准确地说出/你有幸看到的东西:其他交由我们自己来判断”(《短句集束》,“Shorts”,1969—1971;《奥登诗选:1948—1973》456),才是我们最为可靠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