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名将后人
姜皓随身没有带罗盘,但他估计有罗盘也没用。
历史上诸葛亮布阵,都会选择磁场混乱之地,不让敌人知晓方向。
因此布阵的人,都懂要选择类似的地块。
老头选在这里隐居,恐怕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这一带地底应当埋有磁铁矿,可以干扰罗盘。
不过根据现代科学,分辨方向不是只能靠磁场这一种办法。
姜皓抬头看了看太阳,自言自语道:“幸好今日阳光颇好。”
随即对石琛道:“我们从蜈蚣岭一路向东过来,目标应该还在东边,对吧?你让大家先原地休息片刻,等我一盏茶的时间。”
“对,好。”石琛不明所以地回答过后,也跟着抬头看了看,此时已日上三竿,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若是平日闲暇倒也算个好天气,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姜皓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欣赏天气。
只见姜皓抽出佩刀,很随意地插入一块比较松软的地面,然后用刀鞘尖端沿着佩刀的影子在地上浅浅地划出一道痕迹。
石琛和士兵们都好奇地上来围观,没有一个人看懂姜皓在做什么。
石琛忍不住问道:“明府,你不要这配刀了?送给属下也好,丢在这里怪可惜的。”
姜皓笑着摆手:“我在测量方位呢。”
插把剑下去就能测量方位?
众人面面相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法子,纷纷围着姜皓问个不停。
姜皓没法跟他们普及天文学知识,只好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们只管看着就是了。”
见姜皓不肯说,石琛立刻归于那不可解释的玄学,就跟姜皓天然能看懂高人手札,天然能修好弩机一般。
姜皓寸步不离那把刀,就坐地上不动了,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喝口水,似乎十分轻松惬意。
过了快一盏茶时间,姜皓又起身了,他拿着刀鞘,沿着佩刀已改变位置的影子又轻轻一划,然后再把两道痕迹的顶端也连了起来,最后这次划得很深。
“来人,你们多去找些树杆,然后回来先在此处立一个路标,”姜皓指着地上那道深深的痕迹叫来两个士兵,“路标的箭头方向就顺着我在地上划的这道深痕来,尽量对准了,这就是正东的方向。立好路标,我们就出发。”
这么简单就能找到正东的方向?众人一个个眼里都写满了不信。
那两个士兵将信将疑,按照姜皓的法子插上路标,众人顺着那个路标往前行进。
之后每过一小段路,姜皓就叫人照着前一个路标,再立一个新路标,始终指着正东方。
其中几次遇到岔路,只需回头找找之前的路标,就能确认方向,选对正确的路径。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大部队终于走出了乱石阵,近距离看见了那片炊烟缭绕的村庄。
石琛激动莫名,士兵们纷纷欢呼道:“出来了,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姜皓在队伍中保持着那抹神秘的微笑,在众人眼里诡谲莫测的方法,不过只是一个简单的地理和天文知识点的结合。
中国属于地球北半球,因此利用日光投射下的佩刀影子,可以反向描画出这段时间太阳由东向西运动的轨迹,两点相接,便可指东向西。
虽然是徒手描画,但误差也就十来度,就指路的方向而言,可以忽略不计。
但对于日心说和地心说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唐朝人,这些原理根本没法解释。
村口等候的人群里,农户们皆悚然而惊,纷纷望向中间一名瘦削的老者。
老者也远远地看到了姜皓他们大部队的身影,脸上变色道:“居然有人能这么快破我的阵法,看来此人非比寻常,不是那些普通官吏。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得不会会他了。”
众人肃然,跟着老者缓步朝姜皓等人走去。
看那老者身形单薄,仿佛风一吹就倒,走起路来却稳如泰山,一步一步方方正正。
他须发白了一半,束得整齐,用木簪子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穿着白色的棉麻短衫,腰间围着灰色的汗巾,看上去一副再普通不过的农户打扮。
老者两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盯着姜皓,目光明显看起来不善。
姜皓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先拱了拱手道:“老丈高姓?在下封丘代县令姜皓,特意来访。”
老者没理他,先对壮汉道:“你们都回去干活吧,别留在这里了。”
壮汉急道:“我们走了,他们要是对你不利怎么办?”
老者哂笑道:“他敢只带三百余人来,便是留有后招,根本不惧我们。他若是想对我不利,你走或留,都不影响。去罢,他们不是来攻打我们的,留我与他交谈一番就是了。”
壮汉不敢违逆,悻悻地带人走了。
姜皓一笑,跟石琛道:“你们也往后退三十步。”
石琛为难道:“这……这老头似乎会点拳脚,明府只身怕有危险。”
姜皓笑道:“他都能单刀赴会,我反而要前呼后拥不成?一开始就失了气势,后面要怎么谈?你们都下去吧。”
话语虽然温和,但却透着不容转圜的坚定。
石琛知道,他们两人要单独谈话,便带着大队人马后撤,远远看着两人。
老者见四周无人,这才冷哼一声道:“一城之官,居然耍起无赖,也好意思?”
他这句话当然是指斥姜皓耍手段威胁壮汉,让人为难一事。
姜皓笑道:“老丈莫怪,若不如此,你也不肯出来见我。”
他实话实说,反而搞得老者不好意思揪着不放,冷着脸道:“你一介官府,找我这平民做什么?”
姜皓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道:“听闻老丈颇通兵法,因此想请你老出山,到封丘帮忙抵御叛军。”
老者从没见过官家人说话这么直率的,不觉皱眉道:“你倒也真不客气,我凭什么帮你?”
姜皓转换了口风:“听说老丈祖先曾在京中为官?”
老者闻言,更加不悦:“这又关你什么事?”
姜皓道:“容我猜上一猜。隋唐交际,豪杰四起,名将如云,跟随太宗皇帝戎马倥偬,打下这全境江山。
太宗皇帝还算厚道,善待功臣,可接连高宗皇帝和武后当政,风云突变。不少名门将臣,纷纷落马,转眼间富贵繁华,有如过眼云烟。
不仅如此,之前声名,也一并剥夺,将那红尘往事,都一笔勾销。使得后世只知有今朝悍将,不知昨日功臣。
大势之下,个人如蝼蚁草芥,为求安身,不得不远离俗世,求一方净土。可土净了,心净否?”
姜皓越说,老者的脸色越难看,直到最后一句问句,已是脸色大变,怒道:“你既已打听清楚,为何还在假惺惺地发问?”
姜皓笑道:“我没空打听,也无从打听。
前朝这样的事情不少,但后世子孙,要么黯然退隐,去往偏僻荒地,从此不再从军。要么不甘寂寞,仍在两京附近游荡,以图圣宠。
像老丈这般,又不心甘,又不邀宠,欲退不退的忸怩样,姜某确实第一次见。”
老者气得七窍生烟,正待指着姜皓的鼻子痛骂,猛然醒悟,这小子莫不是存了故意气激自己的心思,好干扰思考,赶紧强行按下火气,淡淡地道:“我这里难道还不算偏僻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之前他们没有投奔之前,我一个人逍遥自在,无人知我行踪。”
姜皓一点也不犹豫,答道:“此处地处河南,距离洛阳不过三日马程,距离西京也不超过一周。往南是富庶的江南,往北是传统的山东,古往今来一直都是中原腹地。
若真有从此避隐之心,为何不去岭南、西疆一带?想必是老丈心里不清净,总想着以乡野村夫,窥天下大势,得变机之利。”
老者面色一紫,正要插话,姜皓抢先一步打断了他:“再说,若真的避世,为何还要收留这些逃难过来的农户?难道老丈不知,他们背后牵动着地方官府,再不然,人多了也容易被盯上。”
他笑眯眯地看着老者:“不,这些你当然知道,可你忍不住这样做。”
老者最隐秘的心事被他说中,忍无可忍,恼羞成怒道:“即便你善于阅读人心,也不见得我就非要帮你不可。
我收留农户是我的事,我爱怎么归隐也是我的事。一把老骨头,就这么死在这块地方也不错,用得着别人说三道四?”
姜皓却没有再继续激怒他,反而换了一副诚恳的口吻道:“我非嘲笑老丈,怀才不遇,又有哪个人真能甘心?”
他当年在学生会被落井下石,躲在屋子DIY的那些日子里,平静的表面下都是涌动的激流。
“但当今君王昏聩,权臣当道,各地只知鱼肉百姓,得自身狭利,浑不顾天下凋零,万民寥落,致使有安史之乱。叛军四起,战火遍地,虽说是正统之争,终究苦的是底层百姓。
别的不说,就说我那封丘,暂时算免于铁蹄征伐,可却不能吃上一顿饱饭,睡上一个整觉。至于城外,更是触目惊心,一路行来,多少白骨横陈,残肢洒落。
长此以往,不管将来谁登大位,河山已尽数变成焦炭,大唐盛世不再,从此风雨飘零,上至重臣相侯,下至黔首黎民,无一人能见光明,无一人寿终正寝。
这样的天下,是老丈想要的天下吗?是你心甘情愿归隐此处的田园吗?”
这一席话,姜皓正色以告,虽然语气并不激昂,但字字千钧,透着一股撼动人心的无形力量。
老者悚然变色,重新打量着姜皓。
这个年轻人估计是因为前面的上级官吏纷纷遇难,这才一跃而成代县令一职。
看上去应该是个儒生,但眼中却没有一点君臣大义,所念者唯有江河社稷,万民苍生。
他讲的一些,很多人都懂,但遮遮掩掩,没有一个人像他讲得那般坦诚痛快。
他讲的另一些,看似简单,却深不可测,里面似乎有某种冥冥中的玄机,让人难以反驳。
老者不知道,姜皓并非危言耸听,他剧透了将来的历史。
安史之乱后,大唐风采不再,由盛转衰,步入了藩镇割据的动荡期。
大唐这个朝代,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只有前百余年焕发出了灿烂的光彩,其余的时日甚至还比不上偏安一隅的南宋。
这些暗合历史命运轨道的话语,借用了天地阴阳的力量,使得即便只说出一点,也足以撼动人心。
老者自问阅人无数,却从来没有见过像姜皓这样的人:一开始就明牌要招揽自己,后面也没说过一句谎言,至于目的,更是和盘托出。
他对自己严格遵循了君子之礼,用的也全是阳谋。
他以不藏私的态度告诉老者,他无意跟自己虚与委蛇,权谋机变。
他要的就是单刀直入,以事谋人。
这种实干派的风格已经灭绝多少年了,没想到这个青年却完美地将它再现了人间。
老者说不心动是假的,他当然不甘心家族遭受如此断崖跌落的厄运,他也不屑于在盛世天子面前卑躬屈膝。
他看准了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天下大乱,而那时就是他的机遇。
只是这一等,时间过得未免有点太久了。
不过老者还是有些不放心,试探性地问道:“照你所说,要想天下和乐,便非得有明君不可。可明君在哪?”
明君自然不可能是李隆基,更不可能是李亨。
话里赤裸裸地分明在问:你是否想夺取天下,结束战乱,再续盛世?
姜皓一怔,说实在的,刚才那番话纯粹是临场发挥,兴起而说。
他并没有深想过以后的路,没想过西京那张天下至尊的椅子,他现在唯一考虑的,就是怎么守住封丘,怎么保住城中的数万人口。
这种问题,不可能草率应答。
姜皓沉思了好久,老者也就耐心等待了好久。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姜皓才郑重地道:“何为天下?”
是万民和乐,则为天下,还是四境八方,都纳入囊中,才是天下?
老者一愣,随即抚掌大笑。
他问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姜皓也给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答案。
如果眼里只有那些土地,只有无限膨胀的欲望,那么无论怎么开疆拓土,也满足不了。
即便初始是明君,后面也会堕落成昏君。
可如果眼里有万民,江山并非江山,而是民心,那么国土就不再是束缚天下的桎梏,而只是社稷的承载。
如此,国土无垠,天下无患。
即便统治只能及于某地,但它的影响,却可以传播至四面八方,直到道路的尽头。
两百多年前,有一个人实践了这个设想,得到了一个名头——“天可汗”。
此时,老者才正式收起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郑重地向姜皓施了一礼,道:“在下姓柴,单名一个蒙字,祖籍晋州临汾。”
姜皓一愣:柴?这个姓氏太特殊,以至于他脱口而出:“柴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