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怀仁告急
保大元年四月三十午后,李昭携着大军终于抵达了海州的州治所在,朐山县。
按照枢密院的通令,各州屯营使应将府衙置于州城,规制配同本州刺史,军营一般亦同样设于州城左近,以便屯营使下令调用。
但刚抵近海州城下,却见城门反常地紧闭,吊桥业已高高收起,墙垣上更是号旗高耸,州兵持械林立其中,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大军千辛万苦跨越千里而来,如今却被拒之门外,李昭不明所以生了狐疑,而众将已然心有不忿,兵士中更隐隐有不安骚动。
却见这个时候,东北方向一连串烟尘乍起,远远观之,仿佛可辨认出是数十人骑马奔驰而来。
李昭双眼眯起,即刻下令警戒,同时也依稀辨认出为首骑士所擎的“唐”字战旗。
“李虞候!我等乃是本地州兵,奉陈刺史之命而来求见李虞候!”那名为首的骑士眼见被拦在远处,只得焦急地高声呼喊。
李昭得知后,立即命麾下军士放行。
待这名骑士被亲军带上前来,李昭凑近了看去,此人身上的皮甲已尽是血污斑驳,头盔似乎是被人强硬打去,蓬乱的发髻上粘满尘土,额角更有一道正在溢血的刀痕,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卑职拜见李虞候!”骑士甫一见面,便神色激动地将奉上腰牌,俯身见礼。
李昭拿过查验了一番,不曾想竟是周邢本人的参军令牌,于是急忙问道:“陈刺史和周参军怎地不在州城?你们又是从何处而来?”
“李虞候,怀仁告急!”
骑士胡乱擦了把血汗,匆忙拱手解释道:“不知哪来的流民突然聚众冲击县城,三十里外更有契丹狗尾随而来!陈刺史和周参军两日前便率兵离了州城,此刻正在怀仁城上坚守。”
“但来敌声势浩大,州兵不足千人,恐是守不了多久!刺史命我们突围南下前来寻李虞候,请李虞候速速发屯营兵北上救援啊!”
“契丹?!”
此事有些超出常理,李昭心中大惊,忙追问道:“莫与本将说笑!流民便也罢了,可那契丹相隔海州数千里之遥,怎可能是契丹!”
骑士闻言急红了眼:“敢告于虞候,这两月以来伪晋与契丹在山东接连鏖战,或许是因此事所致......”
“旁的卑职实在不知!但却断不敢欺瞒虞候!契丹来袭乃两班斥候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情势危急,还求虞候发兵急援相助啊!”
战场瞬息万变,迁延必然有失。
李昭不容多想,飞快做出了决定,立即喊来张景、胡冲二人:“速速召集骑军各部,流民攻城、契丹犯境,随我火速北上支援!”
张、胡二人一愣,但不敢丝毫迟疑,立刻驰马而去传令。
随后李昭又唤来周继、陈诲以及张彦卿等人,命他们率领其余各部押后随同,以周继暂且主持进军事宜,命长史胡安监军前行。
不到一刻钟,龙武军左厢五千精锐骑军便已集结完毕。
张轶带着五百亲军亦是摩拳擦掌,准备跟着主将沙场杀敌,但李昭想了想,决定将其中出身赵王府的四百亲军留在胡安身边,只带上当初从燕王府拐来的一百猛士。
既然有可能要直面契丹虎狼,那么正好是这帮黑云都的狠茬子发挥作用的时候。
海州城下,黑压压的骑兵队伍仿佛凝结成一团巨大的乌云,引得城上的州兵们纷纷瞩目,眼神中的惶恐带着些许羡慕。
“请虞候安心制敌,在下定不负虞候信重!”一贯久居文帐的胡安带着文吏们气喘吁吁地小跑出来,直到目视自家虞候由亲兵披挂好甲胄,而后跨上战马坐定。
李昭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瞬间切换了一张更为严峻的脸容,抬手持缰猛地拽过马头,居高临下地面朝集合待命的五千骑军。
李昭反手扯开猩红披风,凭之呼啦扬起,腰间长剑抽出在手,破空高昂大呼:“此去百里,随我破敌!”
“破敌!破敌!”
众军霎时钢刀离鞘齐声大呼,铁骑惊雷滚沓轰鸣,龙武尖刃直贯北方而去。
......
暮色如铁,怀仁城头残阳斜坠,将女墙上的箭孔染成一线猩红。
城上仅剩的七百余名州兵,尽皆精疲力尽各带伤痕,刀刃早已砍卷了口,却仍然坚挺地盯着城下源源不断的流民,不敢有一丝松懈。
谁能想到这帮不知从中原何处逃来的汉子,竟然与前几年那些拖家带口的温顺流民完全不同,他们如今各自举着锈锄、断矛与柴刀呐喊上前,褴褛衣襟里明明露出干瘪单薄的胸膛,眼眶的凹陷处却燃烧着疯狂的目光。
“攻城!攻城!”嘶哑的吼声混着腐木冲车撞门的闷响,震得城上的夯土簌簌落灰。
初经战阵的周邢强行按捺住心中的震颤,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继续专注引弓瞄准城下来敌。
他实在想不通。
明明记得前不久这帮流民还跪在城下祈求开城施粥,而按照朝廷的规定,海州也本就十分愿意,且正在准备接纳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只需简单地挨个登名造册,待排除一切犹疑后便可归纳户籍,成为大唐的子民,更有授田赐屋的大好日子等在后头。
可两日前的一个夜晚,一切都乱套了。
城北不知哪来冲天的火光,竟使得这些普通人宛如被野兽强夺了心性一般,彻底摒弃了归顺之意,胆敢起了强行夺城的念头!
且不说他们怎么组织起攻城的军阵,甚至里头还有人还懂得伐木撞城?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是匪夷所思,更是开国七年来未有之事。
更骇人的是这帮流民的勇狠与决绝,城上的州兵都已快射空了第五囊箭,滚木砸下去甚至能听见成片的颅骨迸裂声,可这些癫狂的身影仍如蝗虫般漫过护城壕,继续无情地踩着同伴尸首叠起人梯接连攀墙。
不知过了多久,震天的哭嚎呐喊之间,忽又有闷雷自北压来。
紧接着,远方流民的后阵突然开始骚动,有数百名束辫弯刀的骑兵尖啸突至,割开了最后一抹夕阳下的天光。
狼尾翎在暮色里鬼火似的乱晃,铁蹄切进人堆如热刀剖脂,这帮禽兽似乎专挑后阵的大群妇孺兜头劈斩,很快便在庞大拥挤的人群当中,生生犁出一大片血肉之花。
后头妇女孩童的凄厉惨叫彻天际,正在攻城的流民们,那股前赴后继的疯劲终于被心头的牵挂搅得稀烂,强顶着城头上不断落下的箭雨,已有不少人开始冒死往回奔去。
前方,许是活的希望。后头,却是生的寄托。
随着人群接连撤去,城头压力骤轻,可城上的周邢却并没有因此便松了一口气,反而瞪着远方寒毛倒竖。
他看得极为真切,这些契丹人每斩一颗妇孺头颅,必拿弯刀挑着发髻甩向马鞍后的皮囊,那一个个囊子早已鼓胀如瘤。
周邢睁目欲裂,嗓音发颤,大口喘息间只蹦出一句话来。
“直娘贼......”
注:天福八年三月,光远据青州叛,契丹遣赵延寿统兵南下,光远遣子承勋献图,约契丹以青州为内应......李守贞率军先破沂州,后围青州,断粮道,光远粮绝削木筛粪屑为食,粮尽人相食。——《旧五代史·杨光远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