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龙武将军
怀仁城下,百余流民丁壮顶着烈日,赤手空拳列成两队,小心翼翼地向着城门而去。
护城河外,二百州兵奉命排好阵型,枪戟朝外时刻备战,神色警惕地等候城头下令。
混在人群最尾的张阿三,远远便望见了前方的阵势与紧闭的城门,心中莫名生了慌乱,他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张小五,低声道了几句。
没过多久,城头上的守军便莫名其妙地望见一个打着赤膊的汉子,突然脱离了流民队伍,不断朝城上挥舞着一袭灰衫,一边奔上前来一边高声呼喊。
“他在喊甚?”
“太远了听不清,但即刻便至二百步了。”
“虞候、参军皆已下令,那还他娘等什么?!”
这边张小五仍在硬着头皮奔跑,明知前方已有整排的枪尖对向了他,还是按照兄长的嘱咐,忍着心中巨大的恐惧朝前奔去,同时大声呼喊着:“大晋平卢制下龙武将军张,祈向大唐皇帝陛下投顺!”
眼看只跑了数十步,前头的州兵倒没有做出反应,反而是城头的一阵箭雨铺天盖地袭来,其中的数十枚羽箭更是整整齐齐地插在了张小五跟前的黄土里,破空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瞬间扬起道道烟尘。
“大晋平卢......娘的,要死了要死了......”
大惊失色间,张小五胡乱一气摸遍自己全身,随后气力松懈双腿一软,竟瘫在了原地。
后头的百余流民见状大骇,骤然停下了脚步,张阿三奋力挤到前头,看见不远处的弟弟软在地上不得动弹,以为是中箭负伤难起,瞬时双目欲裂。
这时,怀仁城前的吊桥被缓缓放下,一阵沉重的吱呀声后,怀仁城门渐渐敞开。
只听得杂乱的马蹄从城门洞中轰鸣而出,百余名高大的披甲骑兵扑棱棱飞快掠过吊桥,径朝流民堆冲锋而来。
说来也怪,同样是在此地。这帮流民分明曾被契丹骑兵追砍得哭天喊地,但此时瞧见唐军的骑兵时,虽然心生震惶,似乎却也没有前番那么害怕,只是发呆似的望着这些骑兵忽如黑云压前,老老实实地被包围其中。
李昭不紧不慢地勒住了胯下的红鬃马,居高临下地扫视眼前的这帮人——除了几个单薄的少年,其余流民们的体格倒算是精壮,只是尽皆蓬头垢面,粗布衫上结着斑斑红痂,可谓狼狈困窘至极。
“尔等,便是前番攻城的乱民?”
闻听唐军主将冷声开了口,方才交头接耳的这帮流民却如同炮仗哑了火似的,齐齐低头不敢言语。
“不是要来投顺,怎地突然聋了?还是哑了?”
李昭并没有太多耐心,于是轻飘飘朝身旁勾了勾手指。
众亲军即刻得令,齐齐从鞍兜里“唰”地一声拔出了马刀,张轶更是拽紧了马缰,抬手怒喝道:“予尔三息!不答话便死来!”
却见最前排的腮胡大汉王继忠似是下定了决心,总算是率先走出两步,随即在李昭马前伏地叩首,脖颈皴裂处渗出滚滚汗珠。
“请大唐将军开恩!我等远离故土只为投归南朝,如今遭了契丹屠戮,实在没活路了......”
话音未落,后头的流民相视无言,立即效仿起来,纷纷跪下叩首。
“方才你们派至城下的那人,喊的是什么将军?敢问将军又在何处?”
李昭状似无意发问,目光扫视间却早已锁在队伍东南角,那个不时环顾、忐忑不安的疤面汉子,此人满脸凶相,目光却似是闪烁。
不曾想那个疤面汉子还在犹豫时,王继忠却蓦然回头,径直指向后头的张阿三,大喝道:“是他!他叫张阿三,是平卢镇杨大帅麾下的龙武将军!”
人群随即自觉散开,露出最后那名瑟瑟发抖的疤脸汉子。
仿佛能感受到周围的唐军骑兵针扎似的目光,已经齐齐聚焦在自己身上,张阿三内心开始后悔,却还是撑着发软的脚跟,鼓起勇气站起身来,踱步走到李昭跟前,强忍着恐惧拱起了双手。
“大晋,不,罪将,伪朝平卢杨节度制下龙武将军,张阿三,拜见?”
“本将姓李。”
张阿三闻言愣了愣,姓李?听闻那唐国皇帝不也姓李,莫非这还是个宗室子弟?难怪如此年轻便能统率精骑!若能顺利投靠于他,往后的日子岂不是......
想到这里,张阿三突然又不害怕了,反倒挺起胸膛,露出了谄媚的笑容,恭恭敬敬大声道:“罪将张阿三拜见李大帅!”
“张将军言重了,本将只是一个小小的虞候,并非什么大帅。”
李昭戏谑地笑了笑,而后微微俯下身来,继续问道:“你方才说,你是什么将军?”
张阿三咽了咽口水,继续朗声道:“罪将忝为龙武将军!”
“哎哟,听见了么?此人看来与本将有缘啊!”
“哈哈哈哈哈!”
周遭的百余骑军忽而尽皆笑了起来。
一旁的张轶忽而下马,狠狠地冲张阿三蹬了一脚:“好胆!我家将军乃是龙武军左厢都虞侯,就你这狗娘养的也配叫龙武将军?!”
骤然被一阵巨力踹得翻倒在地,张阿三险些没喘过气来,胸口剧痛时心中愤恨至极,却又无奈不敢反抗,只能暗自惊惶这黑厮气力真大。
“我再问你,既你是伪朝军将,又自平卢节镇而来,可否说说如今青州局势如何?”
张阿三忍着疼痛,低头讷讷道:“不瞒虞候,自从那杨光远联通契丹叛了石家皇帝,青州便已大乱。汴梁又遣了李守贞率大军前来,连破二州。杨光远不敌,青州遭围城两月以致粮尽。而那帮契丹狗贼见青州兵败,似又放弃了杨光远,转而劫掠山东各地,许多百姓已是家破人亡......”
李昭皱眉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契丹是你们引来的。”
“不是我,是杨光远。”
“你不是青州军将么?”
“我......是。”张阿三愣了愣,难以反驳。
李昭又问:“昨日有人与我说,流民聚众攻城时竟会排列军阵梯次攀墙,想必定是你在指挥吧?”
张阿三难为情地点头道:“是。”
“那撞门冲车,也是你的手笔吧?”
“是。”
“那怂恿流民攻城的也是你吧?”
“是......不是!”
张阿三猛地抬起头来,瞧见李昭嘴角的冷笑,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虞候,正是他!”
王继忠红着眼眶站起身来,拱手朝李昭颤声说道:“虞候,我等本是青州良善人家,皆拖家带口汇合本乡百姓南下求活,岂料半路撞见了张阿三这帮天杀的青州兵!”
“他们起先有足足三四百人,一路上不仅欺辱各家妇孺,还不时强抢我等口粮,我等为护住家人平安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到了这怀仁城下,许是我们人数太多,那怀仁县令便让我们依次登名入城。这时,张阿三又与我们说,契丹骑兵追在后头,若不快速进城必遭大难!不如聚众攻城,求条活路!”
“我等本不敢为,但他却说只要占了城,聚起了兵马,到时候唐国皇帝不仅不会怪罪,反倒还会接纳我们,他说他要学四年前那李金,李金什么,封侯建节......”
李昭思忖了一番道:“李金全?”
“虞候明鉴!”
心中的隐秘全被揭破,张阿三再也按捺不住,破口怒骂道:“犬入的王继忠,在虞候面前休得血口喷人!”
李昭仍旧冷笑着,转头问道:“张阿三,你志气不小,还想封侯建节?”
张阿三重新跪倒在地,颤声道:“罪将、罪将不敢妄想。”
“那你想要什么?”
“罪将想,想活。”
“可惜,你活不了了。”
李昭一脸厌恶地摇了摇头,肃声道:“煽动流民攻城,致我守军战死,光此一节你便死罪难逃。”
张阿三惶恐道:“不,我是龙武将军,我是南归军将!你不能杀我!你们唐国的皇帝可从来没有杀过降将啊!”
“李金全那是三年前先帝在位时的事了。如今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军将,连今岁我朝新皇登基都不知道?”
张阿三失声道:“什么?”
“把他拖下去乱刀砍了,悬首城门,这龙武将军的好头正好给朝廷交差。”
“来吧!”张轶即刻上前,一把用力钳住张阿三的脖颈,直接像拖一条死狗般带了出去。
“不不不,虞候饶命,虞候饶命......小人不是甚么龙武将军,小人只是个队头啊......”
外围准备动刀的张轶闻言停了下来,转头冲着李昭喊道:“他说他不是。”
“不是也得是。”
“遵命!”
被骑兵重重围在中间的流民们尽皆失色,但听见外头几起刀刃划破血肉的惨烈声响,张阿三的嚎叫声只延续了数息,很快便戛然而止。
李昭神色如常地瞥了一眼,便重新拨过马头,冲着王继忠问道:“你叫什么?”
王继忠颤抖着回答:“回虞候,小人姓王名继忠,青州益都人氏。”
“嗯,还有哪些是青州兵,你能指出来么?”
闻言众人尽皆低头,尤其是东边这一拨汉子,已然面如土色,内心疯狂祈求着王继忠能够大发慈悲。
却见王继忠咬紧了嘴唇,一直低头凝视着地上尚带红渍的黄土,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
片刻之后,突然狠下心来,大声道:“虞候,东边这一拨拢共三十二人都是!还有城下喊话的张小五,他是张阿三的弟弟!”
“好!”
李昭满意地点了点头,轻轻甩手道:“把这些人都砍了。”
“虞候饶命啊!饶命啊!......”
亲军的动作干净利索,很快这帮青州兵便被挨个拖了出去,瞬间流民队伍中空了一大半,随着道道寒光乍起乍落,惨叫求饶声渐渐平止,顷刻间数十颗头颅赫然坠地。
旁边正在依次处刑,李昭仍旧淡定地问道:“你敢跟我去打契丹么?”
“敢!”王继忠不敢抬头,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大声回答。
“但我并不会饶恕你们的死罪。近日我意率军向北驱逐契丹游骑,你既自北千里逃来,路径必然熟络。”
“届时你便带着你这些人皆为先锋替大军引路。若能斩敌寇二十,我便赦了你们过往的罪责,否则全部枭首。”
王继忠咬了咬牙,大声道:“小人......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