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Chapter 17. 破门而入
应声,苏梨的母亲微微一笑。
“小梨,你太严肃了。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一边轻描淡写,她将自己的情况全部略过;一边,从紧缠住两肩的披肩下,她伸出一只形容枯槁的左手,摸索着,关上钢琴顶上的台灯。
灯光刹那幻灭。她刚才尚显得温柔的面容,此刻,也终于露出了藏不住的疲惫和衰老。
她披肩下的身躯极为羸弱,仿佛生命已被掏空大半。披肩里的手也过分枯瘦,只剩骨节与筋脉沟壑纵横,倒仍显得虬劲有力。
她的嗓音——这与她盲人而言,是目前唯一能自如表达她主观的渠道——却清澈,饱满,就像山石中的一眼清泉,仍汩汩流淌着新鲜的生命力。
此刻,发生在顾慕飞眼前的这一切,都太真实:
从井井有条的居室,到盲人的手指从容合上琴盖的动作,以及,和这个看似已饱经人生坎坷的羸羸之躯形成鲜明对比的清澈语调……
都让顾慕飞有些无法释怀。
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顾慕飞不禁抿紧双唇。
“您是,小梨的同学?”
眼前的盲人优雅转头。她凹陷的眼皮竟精准地判断出顾慕飞的所在,直直朝他“看”过来。
尽管,自踏入这间房以来,顾慕飞都还不曾发出过任何声响。
“我是小梨的妈妈。苏雁,鸿雁的雁。还不知您是——?”
“顾慕飞。”
淡淡地,顾慕飞回答:
“我是苏梨的男朋友。希望伯母能支持我们交往。这是小小的见面礼,但愿伯母喜欢。”
完全面无表情,他只轻巧整理了一下西服的领口,目光深深扫过苏雁同样平静却不见底的脸庞,指尖在胸口前微微停顿。
像终于等到这一刻似的,他缓缓掏出一只蓝丝绒窄盒。
下意识,苏梨瞪大了双眼——
看都不看,顾慕飞直接把窄盒往苏梨的面前一递。他嗓音冷静而又干脆,掷地有声。
苏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着母亲的面——
男朋友?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登堂入室的人?
她难堪到指尖冰凉,几乎喘不过气,但偏偏不敢当母亲的面发作,只能恨不得立刻从他手中夺过窄盒无声砸回去。
盒里,高贵的珍珠项链散发出柔白的光泽,映照着她的脸……苏梨完全无暇欣赏。
咬紧牙关,苏梨几乎狠狠地剜了顾慕飞好几眼——
这个表面冷静的疯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而顾慕飞则完全无动于衷。
“那还真是幸会。欢迎光临寒舍。”
丝毫不知苏梨心中的汹涌内情,琴旁依然仪态万方,苏雁款款而笑,柔和地接上自己刚才的话尾。
可突然,她就向顾慕飞递出一只枯瘦的手。
在苏梨惊讶又好奇的目光中,顾慕飞迈步上前。
他格外谨慎,有意把自己的掌心向外倾,躲过食指尖与虎口上的月牙形硬茧,把苏雁的手平稳接了过来。
“请原谅我鲁莽。”
似乎,苏雁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他掌心的烫伤,仿佛检验什么似的。
苏梨旁观者清。此时她注意到,顾慕飞的冷眸仿佛瞬间眯起,抵抗般地锋锐出鞘。但他又刹那收鞘。
当她初见时握住他时,他也这样吗?
终于,苏雁枯瘦的手握紧,几乎故意倾住全身的重量,颤抖地站起身。
紧接着,她微笑地歉意道:
“不好意思,我腿脚也不好,总麻烦别人。”
不待身前的顾慕飞回应,苏雁又说道:
“平日里麻烦你照顾小梨,请进客厅稍坐吧。站在玄关说话,总显得我这个长辈不识礼数似的。
“小梨,泡茶。茶叶在厨房里。别用错。”
眼看着母亲突然对顾慕飞热情地邀请,苏梨心底不禁疑虑重重:
顾慕飞这人,他突然假充男友到底想干嘛?这项链,他又什么时候……?
万一,她与他的真实关系败露。
母亲已然命令,苏梨也只得嚅声回喏。她仿佛逃避般,只着丝袜快速趋进左首的厨房。
毛玻璃门后,立刻就传来瓷器极为小心的碰撞声响。
而苏雁轻轻颔首,似乎犹豫。但最终她还是笑着示意:
“那就……这边请。”
昂首闭目,苏雁在前引路,领顾慕飞来到钢琴后这间光线柔和的客厅。
很显然,房屋的主人醉心于各种仿明式家具,尽管硬塞入铁刀木宝座一套八件的式样,只显得大而不当。
在苏雁的伸手示意下,她与顾慕飞从容就坐。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这时,苏梨稳托住大茶盘,上面罗列着青瓷茶具,不能更快地也跟进客厅。
小心按序斟满三盏温热的茶水,苏梨这才在离苏雁最远的一端无声坐下了。
“小梨,你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率先开口,苏雁已端起自己面前的青瓷茶盏。茶香浅浅沾唇,她竟像检验一般地浅尝辄止。
“呃……”
身子惊得微微一抖,并不看向自己的母亲,苏梨只厌倦地撇过头,手托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中止不住埋怨顾慕飞给她添了大麻烦。
她含糊搪塞:
“宿舍这两天水管有点问题……我先回来,只住四五天。”
“哦,这样啊。”
苏雁颔首,慢慢品着掌心这盏温茶。片刻,她却迅速转向顾慕飞,语气竟瞬间带出明显家长式的刁难与刺探:
“那么,你……是和我家小梨同校的咯?”
“不。我毕业于闵州财经。”
端坐在苏雁的客厅里,顾慕飞居然一本正经。
心里仿佛古怪地一跳,垂眸之中,苏梨忍不住借茶盏挡住唇角:
这家伙故作正经时居然……意外地……挺可爱?
“哦?你已经毕业了?那,以家长的身份,我多问一句你的职业背景……你不会介意吧?”
显然,和苏梨完全不同,眼不见顾慕飞万里挑一的外貌,苏雁丝毫不为色相所动。她进一步刁难。
“家里一点生意,我现在主做金融。”
像早已在心中想好,顾慕飞正襟危坐,微微带笑。他此时看起来简直是个不能更完美、更乖顺、更有经济实力的贴心男友。
苏梨愕然,忍不住腹诽:
——显然,顾慕飞撒起谎时竟然连眼睛都不眨。
明明,他是闵州灰色世界的老大,竟然还能满口正经地说自己“做金融”?
这个男人倒真会脸不红心不跳地装君子,偏偏还答得滴水不漏。
不过,看他的样子,做什么似乎也不会令苏梨太意外。
转眼,她不得已的回家已经莫名成了带着顾慕飞见家长。苏梨只觉得实在荒唐。
不舒服地,苏梨斜靠在硬邦邦的“宝座”里,沉默地喝茶。
索性,她倒要见识见识顾慕飞这种桀骜不训的个性,还能假充完美男友演到什么时候。
“这样啊。”
另一边,苏雁的手释然放下茶盏。这次,她对顾慕飞的解释明显表现出相当的满意。
只不过,她干瘪的嘴唇上又添上一丝近乎于狡黠的慈和微笑:
“只不过,我还以为,你是一名职业小提琴师呢。”
听母亲这般突兀地好似自说自话,苏梨这才猛然回想起来:在她旖旎的记忆之中,顾慕飞的卧房里确实有一架小提琴。
小提琴的样子古色古香,深栗色,绝不算新,但干干净净。
她还以为,那纯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室内摆设。
“只是业余爱好罢了。”
纵使顾慕飞真对苏雁的推测有过那么一瞬惊讶,他也让它稍纵即逝。
从容地,他也会心一笑:
“想必,您是从我的手上感觉出来的吧。”
说罢,他用那只曾与苏雁仅短暂接触过一次的手,端起面前早已放凉的茶盏。
“不错。很敏锐呢。”
应顾慕飞的回答,就像刚在竞赛中确认自己获胜的小女孩一样,年过半百的苏雁竟“咯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