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意思意思
从厂报社出来,杨百川没有直接往邮局跑。
老实讲,他心里也有点打鼓。
周主编的话虽然又臭又刺耳,但也不无道理。
你杨百川还没做成大佬呢,当然只能在人家的规矩里打转转。
抛开这些人情世故的东西,就讲《潮生》的内容,也过不了关。
人家蒋作家写的是老干部重新出山、力挽狂澜的故事,赞颂的是老领导锐意改革的勇气和魄力,杨百川这龟儿倒好,把劳改释放分子当成主角,写的还是些见不得天光的事情。
最要命的是,改革居然要靠一个有污点的平头百姓,吃尽了苦头才推得动。往小了说,这是小说的立意问题,往大了说,你杨百川就是在丑化我们的领导干部,破坏改革……
杨百川的脑壳里像在开改稿会,批判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一声高过一声,把那些给《潮生》辩护的声音压得没法听清。
他想着想着就念起周主编的好,老周是真的在为他着想。
尽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都发表三年了,但他心里还是有点虚。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真要扣顶帽子下来,他这副身板哪里背得动。
走在被晒得发软的沥青厂路上,耳朵里灌满了聒噪的蝉鸣。那蝉鸣仿佛顺着耳道钻进了他的身体,把他的胸口堵得发慌。
不单是因为对自己的稿子没底,还因为父亲杨清淮那件事。
他现在肩负着一个沉甸甸的使命。
出门前,母亲韩家书往他的帆布包里塞了两瓶55年产的茅台,是父母结婚时一个远房亲戚随的礼品,那年头零售价两块八毛四一瓶,顶得上四斤多猪肉。
16年过去了,飕飕涨到了十六七块一瓶,够割十八斤猪肉了。
母亲让他去找厂长和书记,他们一人一瓶。
“说话要带点笑脸,莫摆你那副丧门星面孔。”
杨百川是极其不情愿的。
他虽然从没混出什么名堂,但还是有点傲气在,不愿意干这种低三下四求人的事,何况还要行贿,他就更不愿意了。
另一方面,这可是55年的茅台啊,那两个老果果喝得明白嘛!
都已经放了一二十年了,再放个四十年,等到他穿越前的时代再拿出来拍卖,都能在三四线城市买套一百多平的房子。
当然这些话没法跟母亲说明白。那个年代倒买倒卖还是一桩罪,而他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个进了局子。
那时的母亲没法想到世上还有拍卖这种东西,也不会相信日后房价会涨上天。
他走在炽热的太阳底下,听着酒液在包里晃荡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想着想着就到了行政楼。
那是一幢建于60年代的苏式建筑,共有三层,青砖墙面被爬山虎捂得严严实实。
他凭着原身的记忆,找到三楼的厂长办公室。敲了敲门,走廊那头传来一阵皮鞋踩在地板上的清脆响声。
来的是个穿白衬衫、蓄着齐耳短发、戴眼镜的女人。
她停到杨百川面前,说:“厂长去县委开会了。”
杨百川隐约记得这女人是厂长的秘书,名字是贺萍。在全厂大会上,她时常挨着厂长坐,桌上还有她的姓名签。
工友们都不太喜欢她。据说她喜欢在厂长耳边吹风,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但其实没人确定是不是真的,毕竟她和厂长说了些什么无人能知。
但就像烧香拜佛一样,拜过了,就会把之后的好运和菩萨牵上关系。那些得罪过她的人,倒了霉,就会觉得是她在捣鬼。
原身随大流,也不太喜欢她,把这种情绪继承给了现在的杨百川。
杨百川问:“他啥子时候回来?”
贺萍把眼镜扒到鼻头处,上下打量他,表情贱嗖嗖的:“你有啥子事?”
杨百川鼻腔里轻轻嗤了一声,懒得搭理她,说:“我下回再来。”转身要走。
贺萍说:“站到,你啥子意思?”
杨百川说:“我跟你说了,你就能帮我解决?”
贺萍微笑道:“你说了还有可能解决,你不说就一点可能都莫得了。”
杨百川觉得此言在理。
其实他是个理性的人。他和贺萍从没什么实质上的冲突(不管是原身还是穿越后),干嘛看不惯人家。贺萍是厂长身边的红人,要是真如传言所说,她能在厂长耳边递话,打通这个关节兴许能派上大用场。
于是说:“我找厂长问一下我父亲杨清淮的事。”
贺萍哦了一声:“你是他家属?”
杨百川点点头:“我是他儿子。”
贺萍忽地瞪大双眼,说:“你就是杨百川啊!我今天才看了你的小说,很不错哟。”
杨百川脸上一热,没想到都传遍了,腼腆地笑了笑,摸了摸鼻尖:“贺老师过奖了。”
贺萍忽然正色道:“你老汉儿这个事,是原则问题,厂长也没得办法……”
杨百川一愣,哦了一声,转身又要走。贺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这个小同志,啷个这么着急?急着去干啥子?”
杨百川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愣愣说:“回屋啊。”
贺萍意味深长说:“年轻人要学会灵活处理问题……”
杨百川心里起火,这婆娘看着不过三十挂零,一口一个小同志、年轻人的,装什么老练!
脑壳里突然又打了个闪:贺萍这架势,莫不是要敲老子竹杠?(敲竹杠:敲诈,勒索。)
他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挎包,好像生怕对方上手来抢,但转念一想,她敢明目张胆要东西,说不定真有两把刷子。有时候传言不仅仅是传言啊!
杨百川往前迈了一步,放低声音说:“贺老师,你有办法?”
贺萍不开腔,喉咙里咳了两声,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钥匙,竟然咔嗒一声捅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锁。
这婆娘当真不是寻常角色!
厂长的办公室比周明远那间宽敞不止两倍,但装潢依然简单,还是老三样,办公桌、沙发、茶几,显得空荡荡的。
墙上却比周明远的办公室丰富得多。除了32开教员画像外,还有七八面锦旗,绣着“全国工业学大庆先进单位”、“临江县高产标兵”等字样。
“坐嘛。”贺萍朝沙发努了努嘴,反手把门锁拧死。
那套沙发比周明远的高级,是罩着假皮的海绵沙发。
贺萍则径直走到办公桌边,竟然水灵灵地坐下了。
杨百川内心震惊不已,脸上仍强忍着,不能表现出异样。看来刚刚没走是对的,这婆娘真有点东西啊。
贺萍说:“我就不给你泡茶了,长话短说。”
杨百川杵在沙发边,也不坐下,望着贺萍。
“你老汉儿的事,是原则问题。但是……”
杨百川咽了一口唾沫,他就是在等这个“但是”。
“但是,原则是人的原则,人是活人。”
杨百川把手伸进挎包,摸到一个冷冰冰的瓶子。
要是给她送礼就能解决问题,那也不错,至少还留了一瓶嘛。就当那瓶喂狗了。
杨百川一咬牙拿了出来。
“小杨同志!”贺萍弹簧似的蹦起来,快步绕到杨百川面前,说,“你个小同志,也不晓得拿东西包一下。”
她一把抓过那瓶茅台,仿佛生怕杨百川反悔,抿嘴笑了笑,低声说:“谢谢咯。”
两人的鼻尖只隔了一拳距离,杨百川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他慌慌张张往后缩了半步,点点头。
贺萍回到办公桌旁,将那瓶茅台放进一个抽屉里,老旧的木抽屉发出欢快的呻吟。
她又扭身走到门边,打开门锁,推开一道刚好能探出半张脸的缝,朗声说:“小杨,你下回再写了小说,别先急着发表,给你贺姐看一下,晓得不?”
杨百川愣愣地点点头。
贺萍轻佻地笑道:“你姐姐我还是中文系的大学生,晓得不?”
杨百川恭维了几句,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腕,说自己该去接幺妹了,挤出门缝,落荒而逃。
他走在厂区的大路上,汗透了的背心紧贴着脊梁骨,正午的太阳直愣愣地照着他的额头,使他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