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学宫初试
百尺阁里,须发皆白的老儒生背后显化万卷文宫与脚踏文字长桥的中年儒士各不相让对峙着。
两道似实非实、似虚非虚的投影,释放出的气机光芒犹如流火,乱窜激射。
付墨生拉着折书默默退出战圈,神色凝重。眼中两人针尖麦芒,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将百尺阁乃至整座惊龙城拆为废墟的气势。
是的。
虽看不懂两人修为,但他可笃定,这二人皆是强者,不折不扣的强者。若不顾一切动起手来,百尺阁里的他们恐怕都会被殃及无辜沦为陪葬。
“扶风柳家,莫以为诗绝城走向落寞,老朽便奈何不得尔等。大不了今日舍弃残躯不要,老朽也要提着诗余长剑,斩灭你扶风世家文脉香火。看看所谓的四姓八豪门是会同气连枝与老朽拼命,还是趁机落井下石将你扶风柳家踩死。”老儒生目光如炬,向前一步,气势更盛。
“老穷酸,你修为不高,口气却是不小!本阙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斩灭我世家文脉香火。”中年儒士寸步不让,同样一步迈出,脚下文字长桥零碎重组,化作一条条飘带似的赤色文脉,萦绕周身。
“两位要在这里动手吗?”赤衣郎裴凤楼不知何时从后厨走了出来,去到柜台后,提笔翻账,记录着今日阁中食材消耗与住店信息,“不如我将神衍观观主裴孤神喊来,赏鉴两位书卷观神通?”
柳宗白眯了眯眼。显然没有料到这孤僻的家伙今日竟在阁中。
裴凤楼只是破冥初境修为,于他而言,自然不足为虑。不过这家伙的老子,学宫神衍观观主却不是一个易与的角色。
作为学宫老生,稷上峰弟子,柳宗白虽然修的是书卷观,极少与神衍观主打交道,却也常有耳闻其古怪邪门!从这座百尺阁的建造与经营便能看得出来。
而且裴孤神对他这个同样邪性的儿子素来是有求必应。这在惊龙城里早已不是秘密。裴凤楼既然敢放出话来,便意味着他身上可能带着裴孤神信物。惊龙城距离鸿都学宫不过十里,对裴孤神来说是瞬息可至的距离。
恐不是危言耸听!
柳宗白冷冷地盯着柜台后那道看似有恃无恐的身影,“裴凤楼,这是我孔丘家事,与你无关。”
裴凤楼轻笑,“柳师兄此话差矣。百尺阁内之事,与我自有干系。何况这几位是凤楼好友,你不明缘由便要将人带走,却叫我袖手旁观吗?”
裴凤楼刻意抬高了声音,不悦之色尽显。
面色阴晴不定的柳宗白暗自握拳,似在权衡利弊。片刻之后,他朝着身前扶风世家阙主,也是其伯父的中年儒士拱手为礼:“今日有劳伯父相护了。”
中年儒士目不转睛。看着同为孔丘一脉的老对手,也是诗绝城诗余世家当家言主,“老穷酸,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虚实不定的身形随着言语消散,化为一缕缕红芒,又回到柳宗白腰间那方真言小印之中。
这位出身孔丘词兴世家四姓八豪门之扶风柳氏的年轻俊杰,而今又是鸿都学宫稷上峰弟子的柳宗白,目光在折书红扑扑的脸上逗留片刻,甩了甩衣袖,震怒离去。
付墨生舒了口气。
他望着那道愤然背影。心知柳宗白今日栽了跟头,恐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以后在学宫里,折书姑娘的处境有些堪忧了。
被称作老穷酸的诗余世家当家言主转过身,背后万卷文宫散作无数书页,似火灼一般渐渐烧尽,化作虚无。
老儒生的神态由威严转而变得和蔼,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邻家老先生,满脸慈祥地看着一袭鹅黄裙衣的女夫子,最为疼爱的小孙女,“离开家以后,这些日子可还开心?”
思念成灾,不顾一切。
折书扑到了爷爷怀里,像是撒娇闹气的孩子。
只不过她是喜极而泣。
老儒生从丫头的喜极而泣中得到了宽慰的答案,轻轻拍着折书那秀发间挽着青白玉簪的脑袋,这位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的老儒生柔声笑道,“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老儒生对着少年付墨生微微点头,身形原地消散,回到真言小印之中。
折书微闭着眼睛,身形摇晃,似一朵被西风吹折的蝴蝶兰,突然倒在付墨生怀里。那张白皙无暇的脸蛋,此刻像极了熟透的樱桃,雨后泪痕未干的樱桃。
她应是醉意上头,睡着了。
付墨生冲着柜台后的赤衣郎点了点头,然后抱着一袭白纱裙掩着鹅黄衣的女夫子,上了楼。
他将折书安顿在三楼。
并盖了被褥。
神色怜惜地看了一眼,才掩上门重新下楼。
他无法猜测扶风柳家和诗绝城之间存在怎样的恩怨,也不知道在这场恩怨中,柳宗白是怎样的角色。
他不想去问。
因为怕她为难不想提。
但如果她想找人倾诉,他很愿意倾听。
……
“谢谢。”付墨生站在柜台前,看着这个被宴客定义为‘邪性’的少年,真诚说道。
“两句话的事儿。你可以理解为同窗道义……何须一个谢字。”裴凤楼几乎没有朋友,但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个看起来温和而又坚毅的少年,一定会成为自己的朋友。
生死之交的那种。
“你的道义,却是我的恩义。”付墨生并没有意识到,他说这话时,已不知不觉将自己与折书绑在了一起。共用了一个‘我’字。
裴凤楼笑而不语。
若换做宴客听了这话,恐又会拿付墨生打趣。
付墨生从钱袋子里倒出四枚银花钱:“这是今日食材以及两间客房的费用。我算了下,四枚银花钱应该刚好。”
两间客房,算的是他与初鸿各占一间。宴客与他同住。
至于折书,百尺阁最早的一位客人,应该早已垫付了银钱,无需考虑。而后来的暮成雪、诸葛离和南宫术三人,付墨生倒是想一挥衣袖,全记在我账上……无奈家底儿薄,只能厚着脸皮对不住各位了!
裴凤楼搁下朱笔,好看得近乎妖异的瞳孔,盯着付墨生手中四枚银花钱顿了顿,似乎并没有要结算的意思。
“开门揽客,这是生意。”付墨生笑着提醒了句。
裴凤楼嘴角一撇,从中取了一枚银花钱,“余下的,就当买你一份友谊。”
两人相视而笑。
心照不宣。
……
世间诸事,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比如百尺阁里的八仙桌,孤零零摆着十数年……好像专为等待这一刻。
八位少年少女满座。
次日一早,性情孤僻的裴凤楼在众人盛情难却之下,领着大家伙儿逛起了惊龙城。
他自幼生于此,长于此。若论惊龙城导游一职,没有人比他更为合适。
一行八人去城中心观摩了那座高耸入云天的楼阁。眼下并非三年一度的惊龙换榜之时,故而一百零八重山河楼门窗紧闭,未曾开启。
众人修为不高,付墨生和初鸿、以及南宫术甚至没有修为,故而目力有限,看不清自七十二重楼起,以上的阁楼飞檐上悬挂的那些惊龙榜画像,颇为遗憾。
不过据裴凤楼所言,惊龙榜六十四人,有几乎过半都是鸿都学宫弟子。
这些弟子有的已经离开学宫,各奔前路。有的还在稷上峰里继续修行学习。似那位百尺阁的店小二,便是学宫稷上峰的弟子,尚未结业。
值得一提的是,现任惊龙榜首叶撼山如今仍在学宫里潜心修行。他是位真元观武修,已达五境天地桥修为,也是学宫稷上峰内院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关于叶撼山留在学宫的原因,两峰内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学宫高层出面,邀请他继续留在稷上峰内院,激励一众弟子勉励修行。
有的则是说铁汉柔情,画地为牢,为情所困。
裴凤楼听过另外一种说法,相对靠谱些,也是自家老子亲口所述,说是叶撼山心结未解,离不开学宫。
一旦离开学宫,他就会修为跌落。
裴凤楼也曾问过自家老子,叶撼山的心结是什么,裴孤神只说了一个代号,“点灯人。”
裴凤楼听说过‘稷上峰点灯人’的名号,但毕竟年少,并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他问自家老子,裴孤神却不愿再说。
学宫虽年少,但就像一座世界的缩影,里面不只有风华正茂,同样有恩怨情仇。
就算让说书人诸葛离编书成册,说上个十年八载,也道不尽,说不完。
既然说不完,不妨独立成篇。
喜也好,怒也罢,哀愁乐悲苦,亲身经历过,再与后人说。
荧惑二十三年四月十日,鸿都学宫开山招生。
依旧是少年剑修宴客驾着马车,付墨生坐在一旁。不过此刻的马车里却不只是初鸿一人了。女夫子折书,青衣女道暮成雪,说书人诸葛离和南宫术,都在马车中。
裴凤楼没有与众人同行,这家伙老毛病又犯,一夜过去,又再孤僻。清晨天微亮,他便自己率先上了山。
在惊龙城通往鸿都学宫的那条必经之路上,十里山途,无数身影趋之若鹜。
有人步行,有人驾车,有人坐轿,有人骑马。有人飞奔,有人高掠,有人控兽,有人乘风。
有十六剑宗之首星宗和瑶池剑宗,共计三名弟子在门内长老的护送下御剑而来。晴空万里,一抹剑痕自东向西。
有来自玄黄要塞的一对姐弟,驾乘着飞天木鸳,拨云而下,令人啧啧称奇。
有骊山君子堂的少年画甲楚南昭,胸中三丈锦绣铺展虚空,挥笔如法随,闲庭信步。
有大龙象寺的云觉小禅僧背着心脏已停止跳动的师兄,一步一诵经。当被认出小禅僧背后的‘已死之人’正是惊鸿榜第七知蝉时,又是引来一阵躁动,议论不休。
还有来自提兵谷的女璇玑,所过之处,一众学子纷纷退让,不敢交谈,避之不及……
鸿都学宫今年立了新的考核规矩。
凡要入山修行的学子,需得在山脚填录登记基础信息。然后由学宫里十四观的坐堂先生分批带走,进行测试。
是的,不考核,只测试。
测试筛选众学子之中已迈入修行门槛、即修为达到破冥初境或者破冥境以上的,直接带入稷下峰成为外院弟子。不论出身,不论品行。
而余下并无修为或者说并非带艺入学的,则会由学宫传道师集中讲述大道修行十四观,然后由众学子自行选择修行方向。择定大道跟脚之后,将会留在稷下峰进行为期三个月入门修行,期间会持续考核观察。
若三个月内,能够成功领悟清浊气,迈入修行门槛,达到破冥境,则会被提入稷下峰成为外院弟子。三个月内,无法摸到修行门槛的,则会被学宫放逐下山。被认为不适合修行,从此与大道无缘。
新规一出。付墨生等人,便被分了三六九等。
其实也没那么多等级。
付墨生,初鸿,南宫术三人不具修为,至少在学宫的测试中,没有展露出丝毫清浊气,故而顺理成章的被留在了稷下峰山脚,等候传道师发落。
而书卷观折书、名剑观宴客、紫薇观暮成雪、纵横观诸葛离、以及独来独往的神衍观裴凤楼,都是破冥初境修为,理所应当被直接带入山中稷下峰,挑选宿舍去了。
当然,短暂的分离和区别对待,并不能令少年少女们灰心。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
那些因测试而被冠以‘普通人’称呼,留在山脚的小家伙们,望着一批又一批被带走的同伴,受着那些怜悯的、嘲讽的、居高临下的、不舍的、得意的……无数种眼神,纷纷在心底立誓,此生定要不输于人。
付墨生倒是没想那么多。
他和初鸿、南宫术三人坐在山脚由碎石堆叠而起的一块小山丘上,局外人一样看着周围人头攒动,看着万千种人性。
付墨生打开包袱,取出装满清水的竹筒,递给小丫头初鸿和目秀眉清似小家碧玉的南宫术,然后掰开一块炊饼,又分给两人,微笑道:“饿了吧,先垫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