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中和父
天还微微亮,昨夜的梅雨依旧淅淅沥沥,清晨的杭州氤氲旖旎。
一大早朱由梓便在王思明的服侍下穿戴整齐,头插白玉簪,青衣革带配白玉环,翩翩然若水中仙。
“世子爷。”
走出府门,朱由梓这次没有与杨营户说话,而是颔了颔首,径直登上正门口停着的配有华盖的青色步撵上。
端坐在上面后,王思明和杨营户一左一右站在步撵旁,前后围绕着三十多名兵卒以及十多名王府男女侍从。
“启程。”
随着王思明的一声高喊,长三米、宽一米五、高两米的步撵摇晃中被四个大力士稳稳抬了起来。
队伍行走在宫内的步道上,摇摇晃晃,昨夜思虑很晚,今早又起得如此早,朱由梓不由得在步撵上打起了瞌睡。
“世子爷,到了。”
在王思明的的呼唤下,朱由梓睁开眼睛,天边已经大亮,用手遮住嘴边打了个哈欠,他施施然下了步撵,下意识伸了个懒腰。
周围的兵卒、侍女对此视而不见。
如今的朱由梓,行为举止自然中又带着些许约束,愈加的贴合原身气质。
“世子爷。”
守卫在德寿宫门口的将领看到下了步撵的朱由梓,小快步走上前来躬身抱拳道。
朱由梓微微颔首,带着王思明径直入宫,至于杨营户等随行兵丁、侍从,依照他们的身份,还入不了宫,只能在门外等候。
见到朱由梓抬步往宫内走去,守门将领连忙闪到一旁,并指挥手下让开道路,打开宫门,生怕冲撞了世子。
至于说为什么不上前查验,并让朱由梓等在门口,自己入宫通报后再放行。
守门将领只能说呵呵,他也要敢啊。
这位爷可是王爷独子,说是整座潞王府的掌中宝都不为过。
王府中人谁不知道当初因为世子爷落水的事情,世子府一夜之间没了数十人。
就连原先守卫世子府的三十多名兵卒,也都被王爷逐出王府,负责世子府安全的军官直接被王府审理所带走调查,更是重新调配了护卫营中最精锐的杨营户所部接防。
从德寿宫宫门处走到德寿殿,朱由梓足足走了六七分钟,并走过八层台阶。
入眼处高大的德寿殿与朱由梓前世所看到的差别不大,整体以柚木建造的灰瓦单檐歇山顶,占地面积近30平米,进深15.6米,高4.6米,全榫卯结构。
只是和前世有差别的是,眼前的德寿殿更有人气,更加具有历史韵味。
若仔细看,可以看到德寿殿有多处修补的痕迹,其新老漆之间有着明显的分别,建筑物上的雕刻也更加具有灵性。
朱由梓不知道的是,他前世看到的那座德寿宫,是翻修的,自然是比不上眼前这座真品。
殿外每隔几步都站立有身着明甲的大汉将军,他们手持长枪,目不斜视,如同一个个雕塑。
他们属于王府仪仗卫,与朱由梓府邸中的护卫营同属护卫指挥使司。
虽说朱由梓一路脚步不停,但早有眼睛尖的内侍看到世子爷入宫,连忙通知了负责德寿宫的大内侍,潞王府承奉司太监,也是潞王爷的大伴程怀英。
因此等到朱由梓进到殿前,四十多岁双鬓微白的程大伴从大殿侧门脚步匆匆迎了出来,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近前来行礼道:
“世子爷大病初愈,不多休息会儿,怎来得如此早。”
说罢又看向朱由梓身后的王思明,语气不满的斥责道:“你这个小惫懒货,不好好照顾世子爷身体,让世子爷披星赶露,来得如此早,若是因为晨风害了病,十个你也不够抵的。”
王思明嗫嗫的低着头不敢回话,眼中闪过一丝羞愧。
朱由梓见状连忙拦住程怀英,带着些亲近意味的凑上前笑着道:“大伴莫要责罚小思子,是我想着早点见到父王,故而一大早就强求他伺候穿衣,早点来德寿殿等候,想着趁机与父王多说说话。”
程怀英听后先是狠狠瞪了眼王思明,然后又对着朱由梓躬身行礼道:“非是老奴刻薄,实乃世子爷系王府上下之命脉,由不得老奴不小心。”
“大伴从小看着我长大,我自是知道大伴的心意的。”
程怀英听到朱由梓这么说,脸上顿时如吃了蜜一样高兴,说道:“既然世子爷放在心上了,老奴便也就不多嘴了,世子爷且先随老奴往偏殿稍待,王爷才醒,等老奴回后殿服侍王爷妥当,再来接引世子爷。”
“这是自然,大伴自去,无须带路,父王为重,我与小思子自行往偏殿等候便是。”
“如此也好。”
程怀英招呼一直跟着自己的一名内侍带着朱由梓二人往偏殿,奉茶,点心等自不消多说。
偏殿中,喝着清晨才送入宫的早芽茶,吃着刚出锅的糕点,朱由梓今早的早饭问题便解决了。
没多一会儿,程怀英便进入偏殿,说王爷在书房等候,让朱由梓跟自己过去,独留王思明在偏殿。
跟着程怀英,从正殿侧后方穿过侧门,便进入了德寿殿后面,顺着游廊走,很快便进入朱常淓所在的居住区。
“大伴稍等。”
走在前面引路的程怀英疑惑的回头。
“先不急去父王那里,既然已经来了,且先带我去母妃处请安,再去父王那里不迟。”
程怀英闻之眼眶一下子有些红了,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点头道:“是老奴疏忽了,世子爷能有如此孝心,是潞王府的福气啊。”
说罢带着朱由梓走向另一条路,并吩咐随行的一名内侍先往潞王处解释自己一行人迟到的原因。
按照皇家礼仪,王子未出府,是必须要晨昏定省的,朱由梓这些日子没有来德寿宫请安,是因为自身病情未定。
如今病情稍微缓和,又已经来了德寿宫,自然需要前往请安,也是代表着朱由梓的孝心。
去到王妃小李氏处请安时,小李氏感动得涕泪横流不多说,安慰好母妃后,朱由梓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王,有着贤王之称的大明潞王—朱常淓。
走进潞王书房,只见朱常淓一身蓝衣素发,端坐在书案后面,正专心致志的练着书法。
朱由梓可以明显看到朱常淓手上那足有六七寸长的指甲,握着毛笔好似做了美甲。
在程怀英的提醒下,朱由梓自然没有出声,而是静静地待在原地等待朱常淓练完这本书法册。
就在朱由梓眼神在书房胡乱转悠时,朱由梓被人撤了撤衣袖,转头看去,是程怀英在给他用眼神示意。
顺着他的示意看去,朱常淓早已搁下笔,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朱由梓有些郝然,躬身行礼道:“儿由梓给爹请安了。”
朱常淓笑着招了招手:“安哥过来,看看,爹的这幅字写得如何?”
朱由梓绕过书案,与朱常淓并肩看着案上的书法册,程怀英早已识趣的离开书房,并带上房门,留下朱家父子二人享受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只见书案上,一张宣纸被镇纸压住,朱常淓的墨笔赫然就在上面。
不得不说,朱常淓的文学造诣极高,只见书帖之上的数百草书文字灵动奔放、法度严谨,笔画游丝牵连处可见刻工精妙,既展现性情魅力,又体现深厚功底。
“爹,你这是临摹的唐怀仁和尚的《怀仁集圣教序卷》吧。”
朱常淓用自己六七寸的美甲扶着唇下须洋洋得意道:“正是,怎样,爹的这篇临摹如何?”
朱由梓前世作为历史系研三学生,自然对书法也是有一番研究的,虽然不能说多好,但也能写的一手好字,任谁看了他的字,也要道一声赏心悦目。
也正是有着一手好字,才被他的导师看上,招自己为他的研究生。
虽然朱由梓擅长的是楷书,不是草书,但书法的审美都是相通的,不能说写得好,但自然有一定的欣赏能力。
绞尽脑汁的回忆前世的书法评价,再结合眼前的这幅墨笔,朱由梓缓缓开口道:
“爹,儿对这篇书帖的评价是:笔锋含剑气,墨色带云烟,展卷毫端生风云,碑文行气涌潮汐。爹已经可以称得上当世书法界的一大家了。”
朱常淓听到儿子的评价后哈哈大笑,似是满意,又似是谦虚:“为父这书法融合有怀素、张旭之风,既承古意,也兼新风,此生纵不为藩王之贵胃,也可凭借这一手本领站稳文坛。”
笑罢,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旋即叹息道:“可惜我们父子俩生不逢时,若早生三十年,国家康平,为父也能如周宪王、肃庄王一般,得善终,留美名,成为文坛上的一代贤王,唉。”
朱由梓眨了眨眼睛,问道:“爹,可是外面出了什么事?昨日爹遣人让儿子来德寿殿候命,说是要迎接什么大人物,莫不是南京方面有了什么结果?”
朱常淓转过头,似是第一次认识他,有些疑惑的问道:“你小子不都是一门心思扑在棋局、诗词歌赋、书画碑帖上吗?什么时候也关心起了朝政之事?”
朱由梓眼帘微垂,好似在躲避父亲的审视,也好似情绪低落,“就如爹所言,我们父子俩生不逢时,若生在和平盛世,自然可以闭门造车,有望续接华夏之文脉。”
“然而我们父子俩既没有祖父那等好运气,又不似国朝初年成祖那等实力藩王。生在了如此乱世,朝不保夕且不说,我潞王府与大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再不关心朝政之事,等国家危亡了,儿子怕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朱常淓闻之也跟着叹了口气,有些悲凉道:“虽说如此,但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大明自有法度,藩王不可干涉朝政,违者打入凤阳高墙之中,永生不得出禁。”
朱由梓语气中有些不屑,也带着些嘲讽道:“大明法度?凤阳高墙?爹,且不说现在的大明王朝还有几分法度,就说祖宗之地,先是闯贼,现又被清虏占领,我朱家子孙此时不奋起恢复,难道要等旁的什么人施舍吗?”
朱常淓看了眼朱由梓,摇了摇头道:“理虽如此,但现实却不是这么说的。”
“爹......”
朱常淓抬手制止朱由梓接下来的话,略微皱了皱眉头道:
“你今天怎么回事,古人云:‘闲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往常从不谈论国事,今日本是想和你谈论谈论书法,怎么光揪着杂事不放。”
朱由梓尴尬的笑着回道:“这不是落水后脑袋不灵光,钻牛角尖了嘛。”
朱常淓有些傲娇的冷哼一声,然后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吩咐道:“时候不早了,那些官员大概也到得差不多了,你且帮为父在书帖上加盖私印,为父先去更衣。”
朱由梓点了点头,礼送朱常淓走后,来到书案前,寻找印章。
只见书案旁有两个印盒,都取出来,抽出一张白纸盖在上面,仔细分辨,一枚上刻“潞国亲笔”,一枚刻“中和父”。
想了想,朱由梓拿起那枚“中和父”在底部哈了口气,Duang一下,盖在了朱常淓笔帖左下方。
盖完后,拿起手臂长的书帖,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和印记,满意道:
“完美。”
然后将其小心卷起来,收入自己衣袖中的口袋里,哼着小曲脚步轻快的走出了书房,还不忘带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