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虚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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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断臂藏珠与寒潭三纹

柴房的黑暗浓稠如墨,带着泥土和腐朽柴草的霉味,沉沉地压下来。凌飞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左臂断裂处传来的、如同被烧红烙铁反复灼烫的剧痛。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麻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又被深秋夜晚的寒气一激,冻得他牙关咯咯作响。

怀里,那两本沾满泥污的《引气诀注解》和《灵草图解》,被他用唯一完好的右手死死攥着,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粗糙的纸页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勉强对抗着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屈辱和痛楚。

凌岳那张充满恶意与嘲弄的脸,那如同丢垃圾般将书册扔在泥泞里的动作,那根断裂的手臂骨传来的清晰脆响……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钢针,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愤怒与不甘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却找不到一丝宣泄的出口。喉咙里堵着腥甜的血沫和无声的嘶吼,最终只能化为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试图找一个能稍微减轻左臂痛苦的姿势。然而,无论怎么动,那钻心的痛楚都如影随形。断裂的臂骨错位摩擦,每一次微小的位移都带来一阵让他眼前发黑的眩晕。他不得不停下,大口喘着粗气,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丹田深处,那点微弱得可怜的银白气感,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身体的严重创伤,变得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光芒黯淡到了极点。他尝试着按照《引气诀注解》中描述的方法,集中精神,用意念去温养、安抚它,试图引导出一丝微弱的暖流去缓解手臂的伤痛。

然而,意念甫动,剧痛就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魂上!

“嘶——!”凌飞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非但没能调动气感,反而因为强行凝聚精神,牵动了全身的伤痛,尤其是断裂的左臂,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差点直接昏厥过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口。

就在这时——

嗡!

左手掌心!那枚沉寂的石珠所在之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悸动!

这悸动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自他体内,源自那断裂的臂骨深处!仿佛……那石珠感应到了宿主濒临崩溃的剧痛和极致的求生意志!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暖流,如同蛰伏的火山岩浆,猛地从石珠内部喷薄而出!这股暖流并非温和的滋养,而是带着一种霸道、强横的意志,瞬间冲破了凌飞孱弱意念的束缚,如同决堤的洪流,沿着他断裂的左臂臂骨,汹涌奔腾!

“啊——!”

凌飞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扭曲的痛吼!这股暖流所过之处,带来的并非舒适,而是比之前断骨之痛更加猛烈百倍的、如同刮骨疗毒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滚烫的钢针,正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强行刺入他断裂的骨茬、撕裂的筋肉、淤塞的经脉之中!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他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身体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虾米,剧烈地蜷缩、绷紧,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鲜血混合着冷汗流淌下来。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股霸道的力量一寸寸碾碎、重塑!

然而,就在这超越极限的痛苦中,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变化正在发生!

那霸道暖流如同最精微的锻造锤,每一次“捶打”,都精准地作用在断裂的臂骨错位处和周边撕裂的筋肉脉络上。断裂的骨茬在滚烫的暖流冲刷下,被强行矫正、弥合!淤塞的细小经脉被强行冲开、疏通!破裂的毛细血管在某种奇异的力量下快速愈合!

这过程野蛮而高效,完全无视了凌飞孱弱的承受能力,仿佛石珠本身拥有着独立的意志,在强行修复这具濒临崩溃的容器!

剧痛持续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那股霸道暖流如同退潮般倏然收回掌心石珠深处时,凌飞浑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剧痛……消失了?

不,并非完全消失。左臂依旧传来清晰的痛楚,但性质已然不同!不再是骨头错位摩擦的撕裂痛,而是筋肉骨骼被强行归位、修复后的那种酸胀、沉重、带着一丝奇异麻痒的钝痛!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左手的指尖。

动了!虽然伴随着强烈的酸胀和牵扯感,但手指确实能动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完全失去控制、一动就痛彻心扉的状态!

他挣扎着坐起一点,借着柴房破窗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看向自己的左臂。小臂处依旧肿胀青紫,触目惊心,但那种诡异的扭曲角度消失了!他甚至能感觉到骨头深处传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愈合酥麻感!

这……是石珠的力量?它在修复我的身体?凌飞的心头掀起惊涛骇浪!这枚神秘的石珠,不仅能引动气感,吞噬诡异寒毒,竟然还能在宿主濒临绝境时,强行修复创伤?这到底是什么逆天的宝物?

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但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浇灭。修复的代价是什么?那股霸道的暖流,虽然修复了断骨,但所过之处,那些本就布满裂痕的经脉,似乎……变得更加脆弱了!隐隐传来的刺痛感,比之前更加清晰!这石珠的力量,霸道绝伦,每一次动用,恐怕都在透支他这具身体的潜力!

他下意识地看向左手掌心。那里皮肤粗糙,沾着汗水和血污,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深处那枚石珠,在释放出那股霸道的修复暖流后,似乎……黯淡了一丝?传递出的气息也微弱了一丝。

它在消耗自身!凌飞瞬间明悟。这石珠并非无穷无尽,每一次动用这种逆天的修复之力,都在消耗它自身的力量!而它补充力量的途径……凌飞脑海中瞬间闪过野狐坡集市上那只枯爪带来的疯狂悸动,以及寒潭深处那恐怖的幽绿目光。

代价!巨大的代价!

凌飞靠着冰冷的土墙,喘息渐渐平复。左臂的钝痛和酸麻时刻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石珠的霸道修复,如同在布满裂痕的琉璃上强行糊了一层浆糊,虽然暂时粘合了最大的破口(断臂),却也让那些原本就存在的细微裂痕(经脉的损伤)变得更加显眼和脆弱。每一次尝试调动丹田那缕微弱的气感,细密的刺痛感便如同无数钢针,从四肢百骸的经脉深处扎出来,比断臂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

他低头,再次看向怀中那两本沾满泥污的书册。凌岳那鄙夷的嘴脸和随手丢弃的动作,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屈辱感并未因断臂的修复而减轻分毫,反而更加沉重。

力量……他需要力量!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渴望,而是如同溺水者对空气般迫切的、关乎生死存亡的需求!没有力量,他永远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连保护自己用尊严换来的、最微末的希望都做不到!

他咬着牙,用右手艰难地翻开《灵草图解》,目光死死锁定在那页描述“寒潭三纹草”的残破书页上。昏暗中,模糊的插图和残缺的文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生于……寒潭……阴湿……石隙……其叶……三纹……花……赤……性……极寒……可……调和……火毒……亦……淬体……引……”

寒潭!淬体!引……后面虽然残缺,但那“调和火毒”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石珠带来的“寒毒”,算不算一种极寒火毒?这灵草能否调和?更重要的是,“淬体引……”后面残缺的,会不会是“引气”?!

这个可能性,让凌飞的心脏狂跳起来!修复经脉,巩固修为,甚至可能辅助引气!这“寒潭三纹草”,或许就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最现实的希望!

风险?寒潭深处那恐怖的存在,幽绿的目光如同梦魇。但此刻,断臂修复带来的虚弱和经脉加重的刺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逼迫着他必须去赌!去搏那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恐惧和身体的剧痛,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他小心翼翼地将两本书贴身藏好,然后撕下破旧麻衣的下摆,忍着左臂的酸胀剧痛,用牙齿和右手配合,笨拙却异常牢固地将受伤的左臂吊在胸前,做了一个简易的固定。每一下牵扯,都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但他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完成了。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墙上喘息片刻,眼神扫过柴房角落那堆码放整齐的柴火。他艰难地挪过去,用右手抽出几根最结实、一端相对尖锐的硬木柴棒。然后,他走到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旁,舀起冰冷的清水,将柴棒尖端仔细地浸湿。

做完这些准备,他最后看了一眼土炕上沉睡的老父,佝偻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凌飞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他轻轻推开柴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入了后山深沉如墨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他的目标极其明确——寒潭附近,阴湿的石隙!寻找那可能存在的“寒潭三纹草”!

夜,死寂。后山的密林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嶙峋的怪石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寒风呜咽着穿过枯枝,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枯叶腐烂和泥土的腥气,冰冷刺骨。

凌飞弓着身子,如同最警觉的狸猫,在嶙峋的乱石和虬结的枯树根间潜行。他的动作因为左臂的固定和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僵硬,但每一步都落得极轻,耳朵竖立,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左手掌心紧握着一根湿冷的硬木柴棒,尖端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这简陋的武器,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他避开了所有开阔地带,专挑最阴暗、最曲折、怪石嶙峋的路径,远远地、极其谨慎地绕着寒潭移动。每一次视线扫过那幽深如墨、反射着惨淡月光的潭水时,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狂跳,那幽绿目光带来的恐惧感瞬间攫紧全身。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岩石缝隙和背阴潮湿的角落。

借着黯淡的星光,他瞪大眼睛,如同扫描般仔细搜寻着。手指拂过冰冷湿滑的苔藓,拨开缠绕的枯藤,在岩石的缝隙间一寸寸摸索。潮湿的寒气顺着指尖侵入,冻得他手指发麻。荆棘划破手背,留下细密的血痕,他也浑然不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潭方向始终死寂一片,只有瀑布永恒的轰鸣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震耳欲聋,也掩盖了凌飞细微的动作声响。

一个时辰过去……除了几株最常见的、灵气稀薄得可怜的止血草,一无所获。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弯腰和高度紧张而疲惫不堪,左臂的钝痛也越发清晰。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体温和意志。

难道真的没有?或者早已被人采走?绝望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开始缠绕他的心脏。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一片区域,准备冒险向更靠近寒潭的石壁转移时,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什么!

冰冷!滑腻!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定睛看去,在面前一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岩石底部,一道狭窄得仅容一指深入的缝隙里,借着极其微弱的反光,他看到了一抹极其黯淡的……灰白色!

不是植物的翠绿,而是一种如同岩石本身、却又带着一丝玉石质感的灰白!他屏住呼吸,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拨开缝隙边缘湿冷的苔藓。

三片!三片呈品字形生长的、狭长而厚实的叶子!叶子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表面覆盖着极其细微的、如同冰晶凝结般的纹路,在指腹下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最奇异的是,每片叶子的叶脉深处,都隐隐透出三道极其黯淡、近乎透明的银色细纹!若非凌飞全神贯注地观察,几乎难以察觉!

寒潭三纹草!图谱上那模糊不清的特征,与眼前这株生长在阴冷石隙中的奇异植物,完美地重合了!虽然它没有开花(残页记载花为赤色),但仅仅是这三片带着奇异银纹的灰白叶子,散发出的那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到极致的阴寒灵气,就足以证明它的不凡!

找到了!凌飞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寒冷!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根浸湿的硬木柴棒,用尖端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沿着石隙的边缘,一点一点地撬动周围的泥土和细小的碎石。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剥离最脆弱的琉璃,生怕伤及这株灵草一丝一毫的根须。

泥土被一点点剥离。这株三纹草的根系并不深,但异常坚韧,如同冰蚕吐出的银丝,深深扎进冰冷的岩石缝隙里。凌飞花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将它小心翼翼地、完整地从石隙中撬了出来!

整株灵草不过巴掌大小,三片灰白银纹的叶子微微卷曲着,根须细密如银线,带着冰冷的湿气。入手瞬间,一股精纯的阴寒之气便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并非刺骨的伤害,反而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燥热和疲惫,连左臂的钝痛都似乎减轻了一丝!

就是它!凌飞心中狂喜!他迅速扯下麻衣内衬相对干净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将这株得来不易的灵草包裹起来,贴身藏在胸口最靠近心脏的位置。一股清凉的气息透过布料传来,让他精神都为之一振。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转身,准备沿着来时的路迅速撤离。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巨大山岩阴影里传来!

凌飞浑身汗毛瞬间炸起!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他猛地转身,右手紧握的柴棒尖端瞬间对准声音来源,身体弓起,如同受惊的猎豹!

是谁?!凌岳?还是……其他觊觎灵草的散修?或者……是那寒潭中的恐怖存在?

极度的紧张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死死盯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全身肌肉紧绷到了极限,连断臂处的疼痛都暂时被忽略了。

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从岩石中生长出来一般,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昏暗中,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那身影异常瘦小、佝偻,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物。他手中,似乎还拄着一根……枯枝?不,更像是一根被摩挲得油亮的旧扫帚柄。

守祠老人?!

凌飞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怎么会是他?!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如同枯木般倚在祠堂门口的老人,怎么会深更半夜出现在这远离堡内、靠近寒潭的凶险之地?

老人并没有看凌飞,也没有看寒潭的方向。他那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只是低垂着,似乎正专注地看着自己脚下。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左手……似乎在……扫地?

是的,扫地!

他手中那根磨得油亮的旧扫帚柄,前端不知何时绑上了一小束枯黄的、不知名的细长草茎。他就用这简陋到可笑的“扫帚”,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一下,又一下,扫着脚下布满碎石和苔藓的冰冷地面。

“沙……沙……”

枯草扫过碎石和泥土,发出单调而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寒潭边,却显得格外诡异。他扫得很慢,很专注,仿佛脚下这片布满嶙峋怪石和湿冷苔藓的荒地,是凌家祠堂前那方需要日日拂拭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石阶。

凌飞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握着柴棒的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巨大的惊骇和荒谬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老人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扫着地。那佝偻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和浓重的阴影里,显得渺小而脆弱,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诡异。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单调的“沙沙”声,如同魔咒般在死寂的寒潭边回荡。

终于,老人停下了动作。他缓缓地、极其吃力地直起一点腰,浑浊的目光似乎终于从那片被“清扫”过一小片的地面上移开,缓缓地、毫无焦距地投向远方沉沉的夜幕。

“……根在土里,也在天上……”沙哑、干涩,如同枯木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没头没尾的禅机。但这一次,老人的声音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极其隐晦地扫过凌飞藏匿着三纹草的胸口位置,又极其迅速地移开,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接着,他用一种更低、更飘忽、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语调,补上了后半句:

“……天外的根……扎进土里……开出的花……才……不……怕……风……”

说完这句,老人便不再言语,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佝偻着背,拄着那根绑着枯草的扫帚柄,如同一个真正的、行将就木的孤寡老人,步履蹒跚地、无声无息地,转身没入了身后那块巨大山岩更深沉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刚才的一切只是凌飞在巨大压力下产生的幻觉。

“沙沙”声彻底消失。寒潭边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瀑布永恒不变的轰鸣。

凌飞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根在土里,也在天上……天外的根扎进土里,开出的花才不怕风……

守祠老人最后那句低语,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天外的根”?这是在指他体内的石珠吗?这老人……他不仅知道石珠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它的来历?“扎进土里”?是暗示他要将这石珠的力量,真正融入自身?“开出的花才不怕风”……是说他只有真正掌控了石珠的力量,才能无惧凌岳、无惧寒潭凶物,无惧这世间的一切风雨?

一股寒意,比寒潭之水更冷,瞬间从凌飞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这守祠老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知道多少?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蛛网,瞬间将他缠绕。但此刻,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细想。胸口贴着的那株三纹草散发出的清凉气息,以及老人消失后寒潭方向依旧死寂的现状,让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离开!

他不再犹豫,强忍着左臂的钝痛和身体的疲惫,转身,沿着来时的曲折路径,用最快的速度,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朝着远离寒潭、远离那片诡异阴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冰冷的山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奔跑牵动着左臂的伤势,钝痛一阵阵袭来。但凌飞不敢有丝毫停顿,胸腔里那颗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守祠老人那诡异的出现和晦涩的话语,比寒潭深处的凶物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未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直到彻底远离了后山那片区域,熟悉的凌家堡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隐约浮现,凌飞才敢稍稍放缓脚步,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树树干,剧烈地喘息。冷汗早已湿透重衣,被寒风一吹,冻得他瑟瑟发抖。左臂的钝痛和经脉的刺痛再次清晰地提醒着他身体的孱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隔着粗糙的麻衣,能感受到那株三纹草冰凉而坚实的轮廓。一丝微弱的清凉气息透过布料渗入肌肤,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燥热和疲惫。这株灵草,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

定了定神,他再次化身阴影,避开堡内巡夜护卫可能经过的路线,贴着堡墙根最阴暗潮湿的角落,朝着柴房的方向潜行。破晓前的黑暗是最浓重的,堡内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几声零星的鸡鸣。

眼看柴房那低矮破旧的轮廓就在前方,只要再穿过祠堂侧面那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巷道……

“呵,我们的‘夜游神’又回来了?这次,找到什么‘天材地宝’了?”

一个冰冷、带着浓浓嘲讽和毫不掩饰恶意的声音,如同毒蛇出洞,骤然在巷道口响起!

凌飞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脚步猛地顿住。

昏暗中,凌岳抱着双臂,斜倚在巷口的墙壁上,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他身后,依旧是那两个跟班,此刻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凌飞,如同盯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让开。”凌飞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彻夜奔波的疲惫和强行压制的怒火。他不想纠缠,尤其是现在,怀里揣着至关重要的三纹草,身体状态极差。

“让开?”凌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直起身子,慢悠悠地踱步上前,引气三重的微弱气势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向凌飞。“凌飞,你是不是觉得,上次的教训还不够?还是以为找个老不死的撑腰,就真能在我面前挺直腰板了?”他刻意加重了“老不死的”几个字,眼神阴鸷。

“我没空跟你纠缠。”凌飞握紧了右拳,指甲再次陷入掌心。胸口的三纹草散发出的清凉气息,似乎稍稍压制了体内翻腾的怒火和屈辱,让他保持着一丝最后的冷静。他试图从旁边绕过去。

“想走?”凌岳眼神一厉,身形一晃,瞬间挡在凌飞面前,速度快得惊人!“把怀里藏的东西交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让你天天晚上做贼!”

说着,他那只带着引气三重力量的手掌,如同鹰爪般,带着凌厉的劲风,直接抓向凌飞吊在胸前、保护着伤臂和怀中灵草的左臂!目标直指凌飞的胸口!这一下又快又狠,若是抓实,不仅会再次重创凌飞刚刚修复的断臂,更会直接暴露那株珍贵的寒潭三纹草!

“滚开!”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凌飞胸中压抑了整夜的惊惧、疲惫、屈辱和守护灵草的强烈意志,在这一刻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几乎是本能地,完好的右手紧握成拳,不管不顾地、用尽全身残留的力气,朝着凌岳抓来的手腕狠狠砸去!同时,被吊在胸前的左臂也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格挡的姿势!

“砰!”“咔嚓!”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第一声,是凌飞的右拳狠狠砸在凌岳的手腕上!引气一重对三重,力量差距悬殊!凌飞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砸在了一块坚硬的青石上,指骨剧痛,整条右臂瞬间酸麻,身体被反震之力带得向后踉跄!

第二声,是凌岳被砸得微微一偏的手掌,依旧带着残余的力道,狠狠拍在了凌飞下意识格挡上来的左臂小臂上!那里,正是之前断裂、刚刚被石珠强行修复的位置!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枯枝折断般的脆响骤然响起!

“呃啊——!”

凌飞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左臂小臂处传来一阵比上次断骨时更加猛烈、更加清晰的、骨头再次断裂的剧痛!那股钻心刺骨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

然而,就在他扑倒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株被他贴身藏在胸口、紧贴着心脏的寒潭三纹草,在凌飞遭受重击、剧痛攻心、气血剧烈翻腾的刹那,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所引动!

一股远比之前精纯、凝练百倍的、如同万年玄冰般极致阴寒、却又蕴含着奇异生机的气息,猛地从三纹草的三片银纹叶子中爆发出来!这股气息并非散逸,而是如同受到吸引,瞬间透过凌飞的皮肉,疯狂地涌向他断裂的左臂臂骨深处!

嗡!

凌飞断裂的左臂处,骤然亮起一团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灰白色光芒!光芒之中,隐隐可见三道流转的银色细纹!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剧痛,混合着之前骨头断裂的痛楚,如同无数根冰锥,狠狠刺入凌飞的骨髓深处!这剧痛是如此猛烈,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识防线!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咆哮,猛地从凌飞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嘶哑、扭曲、穿透力极强,在黎明前死寂的凌家堡内远远荡开!

首当其冲的凌岳,在凌飞右拳砸中他手腕时,只是感觉手腕一麻,微微有些错愕于这废物居然还敢还手。但紧接着,当他的手掌拍在凌飞左臂,再次听到那清晰的骨裂声时,他脸上已经露出了残忍而得意的狞笑。

然而,这狞笑仅仅持续了一瞬!

就在凌飞发出那声痛苦咆哮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被远古洪荒凶兽冰冷目光锁定的恐怖寒意,伴随着那灰白色光芒和银色细纹的闪现,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了凌岳的神魂!

那不是力量上的威压,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生命本源上的绝对恐惧!冰冷!死寂!古老!凶戾!仿佛直面深渊,直面死亡本身!

凌岳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扭曲!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彻底冻僵!引气三重的微弱气势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瞬间破碎!一股源自本能的、无法抑制的、绝对恐惧的寒意,如同电流般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四肢百骸瞬间僵硬冰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到了极限!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凌飞左臂断裂处那团一闪而逝的灰白光芒和银纹,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蹬!蹬!蹬!

凌岳如同白日见鬼,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竟然后退了三步!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差点摔倒!他身后的两个跟班更是不堪,直接被那声蕴含极致痛苦的咆哮和凌岳身上散发出的莫名恐惧所慑,双腿一软,竟然一屁股瘫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牙齿咯咯作响,连话都说不出来!

凌飞已经听不到也看不到这一切了。那源自三纹草的极致阴寒气息涌入断臂带来的剧痛,如同最后的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早已透支到极限的意志。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扑倒在冰冷肮脏的巷道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只有那断裂的左臂处,残留的灰白色寒气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三道细微的银纹在皮肉下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光泽。

巷口,凌岳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僵硬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死死盯着地上昏迷不醒、左臂散发着诡异寒气的凌飞,眼神中充满了惊骇、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后怕。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究竟来自何处?是那灰白的光芒?还是那扭曲的咆哮?

黎明的第一缕惨白光线,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落在凌家堡冰冷的高墙和这条肮脏狭窄的巷道里,照亮了昏迷的少年、瘫软的跟班,以及那个僵立在晨光中、脸色惨白、眼神惊疑不定、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凌家嫡系子弟凌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