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归途断桥
飞机降落在C城机场T2航站楼时,巨大的轰鸣声像一记重锤砸在贺可卿的耳膜上。舷窗外是铅灰色的黎明,细雨斜织在玻璃上,模糊了停机坪上闪烁的导航灯。十四个小时的飞行像一场混沌的梦,旧金山的浓雾、圣地亚哥刺眼的阳光、拉霍亚海湾带着咸腥的自由气息,都被机舱里循环的消毒水和引擎的嗡鸣冲刷得褪了色,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甸甸地坠在四肢百骸。
“终于回来了!”赵晓芸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脸上是长途飞行后油光与兴奋交织的复杂神采,“我的中国胃在咆哮!等会儿出去必须整碗热腾腾的葱油拌面!”
贺可卿只是沉默地解开安全带,指尖冰凉。她看着窗外熟悉的、湿漉漉的灰色景象,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归家的温暖,更像从一个巨大而虚幻的泡沫里挣扎出来,重新跌入粘稠的现实泥沼。太平洋彼岸那场盛大而徒劳的追逐,最终只留下地图上几个冰冷的定位,和朋友圈里石沉大海的、无人回应的独白。
推着行李车穿过嘈杂的入境大厅,各种熟悉的乡音、消毒水味、还有长途旅行者身上散发的倦怠气息扑面而来。贺可卿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这片喧嚣,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舔舐心底那片被太平洋海风吹得空旷又荒凉的角落。
“可卿!晓芸!这边!”
一个沉稳的男声穿透人群的噪音,清晰地传来。
贺可卿脚步一顿,循声望去。接机口熙攘的人群边缘,李渲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笔挺地站在那里。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没有举牌,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精准地落在她们身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他身后,停着他那辆熟悉的黑色大众轿车。
贺可卿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下意识地看向赵晓芸。赵晓芸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被夸张的笑容掩盖:“哎哟!李哥!你怎么来了?太贴心了吧!”她快步走过去,用胳膊肘撞了撞贺可卿,压低声音,“你告诉他的?”
贺可卿僵硬地摇头,喉咙发紧。她没有告诉李渲具体的回国日期,甚至……在圣地亚哥的海滩上,她最后一条发给李渲的消息,还停留在几天前一个敷衍的“一切都好”。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赵晓芸那永远热闹的朋友圈——那些在环球影城、金门大桥、拉霍亚海滩的打卡照片,清晰地标记着她们的行程。
李渲已经迎了上来,自然地接过贺可卿手中的推车:“路上辛苦了。车在外面,送你们回去。”他的语气是惯常的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安排感,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瞬间将贺可卿裹紧。
贺可卿张了张嘴,想拒绝,想说她自己可以打车。但赵晓芸已经挽住了李渲另一边的胳膊,热情地开始滔滔不绝:“李哥你真是救星!累死我了!我跟你说啊,洛杉矶那地铁,我的天,跟咱们八十年代的老古董似的!还有旧金山那坡陡的,坐个铛铛车差点没把我心脏病吓出来!不过圣地亚哥是真美啊,那海蓝得……”
李渲推着行李车,侧头听着赵晓芸眉飞色舞的描述,偶尔点点头,简短地回应一两句“是吗?”“那挺好”。他的目光,却像有实质的重量,时不时落在贺可卿沉默的侧脸上。
贺可卿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虚浮。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滚动声,赵晓芸兴奋的声音和李渲沉稳的回应交织在一起,像一场与她无关的背景音。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抽离的灵魂,漂浮在这热闹之外。美国的种种画面在脑中混乱地闪回:环球影城过山车的尖叫,迪士尼定位的刺眼,日落大道许愿时的孤注一掷,旧金山迷雾中的泪水和圣地亚哥海风里最后的释然……最终,都定格在施方那条再无回应的朋友圈上。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落和疲惫,沉沉地压着她,让她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他到底在哪里?他看到了吗?他……在乎过吗?’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反复刺戳。
细雨还在下,雨丝被寒风吹斜,打在脸上冰凉一片。李渲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动作利落。赵晓芸率先拉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舒服地喟叹一声:“啊!祖国的暖气!”贺可卿迟疑了一下,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熟悉的、带着淡淡皮革清洁剂和车载香氛的味道涌入鼻腔,这是属于李渲的、安稳的、现实的味道。它本该带来安心,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车子平稳地驶离机场,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高架桥两侧的城市轮廓在雨雾中显得模糊而压抑,巨大的广告牌上闪烁着陌生的明星面孔。
“可卿,你怎么不说话?累坏了吧?”赵晓芸从前排座椅中间探过头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李哥,你不知道,可卿在拉霍亚海滩可文艺了,对着大海发呆,拍的照片都特有感觉!可惜啊……”她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某些人发了一路朋友圈,也没等来想等的人点赞哦!”
“晓芸!”贺可卿心头一跳,猛地出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但已经晚了。
李渲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骨节微微泛白。他透过后视镜,目光沉沉地看向贺可卿,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紧绷:“等谁?在美国遇到朋友了?”
车内的气氛瞬间凝滞。暖气似乎开得太足了,闷得贺可卿有些喘不过气。赵晓芸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讪讪地缩回头,不敢再多嘴。
贺可卿别开脸,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绿化带。她不想回答,也无力解释。关于施方的一切,那个仅仅存在于网络和幻想中的身影,那个让她跨越重洋、像个傻瓜一样不断发送信号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影子,此刻在李渲现实而直接的审视下,显得如此荒唐、如此不堪一击,甚至……带着点自取其辱的味道。
“一个……网友。”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低得几乎被雨刮器的声音盖过。
“网友?”李渲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绷得更紧了些。车子驶过一个弯道,他打方向的动作比平时略显生硬。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只有引擎的嗡鸣和雨刮器规律的“唰——唰——”声。赵晓芸缩在后座,大气不敢出,懊恼地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李渲的目光再次扫过后视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想从贺可卿疲惫而沉默的侧脸上刮出点什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像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
“可卿,我们认识也快半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我工作稳定,在省城也安顿好了,房子也看了,次卧给你当书房很安静,适合你备课。”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现实感,“我是奔着和你结婚,踏踏实实过日子去的。”
车子驶下高架,汇入地面道路。清晨上班的车流开始密集起来,红灯亮起,车子缓缓停下。雨丝在挡风玻璃上蜿蜒流下。
李渲转过头,第一次在开车时如此长时间地、直接地、近乎逼视地看着贺可卿。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悦和一种被冒犯的紧绷:
“那个什么网友,施方?隔着大洋,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他懂你什么?他能给你什么?游戏?聊天?几句虚无缥缈的甜言蜜语?”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嘲讽和难以置信,“可卿,你三十三岁了!不是十几岁做梦的小姑娘!他那种人,跟我们是不同世界、不同物种!根本不合适!你醒醒!”
“不同物种”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贺可卿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连日来的疲惫、委屈、期待落空的巨大羞耻、以及此刻被李渲用如此现实、如此功利、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态剖开审视的难堪,瞬间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啪”地一声断了。
“够了!李渲!”贺可卿猛地转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决绝。她苍白的脸上,那双因为疲惫而深陷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炽烈的光芒。
“我早就想跟你坦白了!”她打断李渲尚未说完的、自以为是的“忠告”,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狭小的车厢里,“我们算了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窗外的雨声、喇叭声、赵晓芸倒吸冷气的声音,都消失了。李渲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从愤怒、不解,迅速转为一种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死死地盯着贺可卿,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车内的死寂。
贺可卿不再看他,毫不犹豫地伸手解开了安全带。卡扣弹开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她一把推开车门——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切。冰冷的、带着雨丝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车内令人窒息的暖意和压抑。
“可卿!”赵晓芸惊叫出声。
贺可卿没有回头。她甚至没有去拿后备箱的行李,只抓起了自己随身的挎包,像逃离一个即将爆炸的牢笼,一步就跨进了冰冷的雨幕里。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砰!”车门被她用力甩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车内的世界。
李渲僵在驾驶座上,脸色铁青,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透过后视镜,看着那个穿着米色风衣、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毫不犹豫走向路边的纤细身影,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愤怒、受伤、不解、还有一丝被当众拒绝的狼狈,最终都化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闷的引擎轰鸣。他猛地一脚油门,黑色的轿车像负伤的野兽般,带着一股怒气冲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清晨的车流和雨雾中。
贺可卿站在路边,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头。她伸手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司机师傅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姑娘,去哪儿?”
“XX小区。”贺可卿报出自己小公寓的地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苏醒,街灯渐次熄灭,早高峰的喧嚣开始弥漫。贺可卿靠在冰凉的车窗上,望着外面模糊流动的街景。脸颊上,有冰冷的液体滑落,分不清是车窗上流淌的雨水,还是她自己终于控制不住滚落的泪水。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声的、滚烫的泪,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冰冷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紧握的手背上,洇湿了风衣的袖口。泪水咸涩的味道在唇边弥漫开。
为了什么哭?为了施方那场无疾而终、甚至可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为了李渲最后那句伤人至深的“不同物种”?还是为了自己这场看似冲动、最终却落得满身狼狈和一场空的异国之旅?又或者,仅仅是为了这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名为“合适”却让她喘不过气的巨石,终于被她亲手推开后的……一种虚脱般的释放?
她不知道。她只是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冲刷着脸上残留的粉底,也冲刷着心底那片积压了太久的尘埃和委屈。
出租车在雨幕中平稳前行。东方,厚厚的云层后面,似乎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灰白光亮。新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带着冰冷的雨,和一颗破碎后反而感到一丝奇异轻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