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笔尖掘进·汗水的碑文
“报告！”她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变了调，带着无法掩饰的狼狈。
嗡——！
原本嗡嗡的读书声瞬间停滞！
几十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聚焦在她身上！
门口，孟祥正拿着花名册准备点名，闻声转过身。他温文尔雅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但当看清门口那个汗如雨下、满脸通红、头发凌乱、校服紧贴在臃肿身体上、剧烈喘息如同破风箱的身影时，他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那点不悦迅速被一种混合着错愕和……不易察觉的尴尬所取代。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钉在时安身上。有好奇的打量，有毫不掩饰的惊讶，有看热闹的戏谑，还有……一丝丝微妙的、对她狼狈模样的审视和……嘲笑？
时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火辣辣地烧着，又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脑子。巨大的窘迫感如同实质的墙壁，将她死死钉在门口，动弹不得。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狼狈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
时间仿佛凝固了。
孟祥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他推了推眼镜，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但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时安同学？你这是……刚运动完？”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尴尬。
“我……我……”时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说自己为了减肥差点跑死在路上？说自己因为撞见龙浮云而落荒而逃？
“快进来坐下吧，要开始早读了。”孟祥没再追问，只是指了指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空位，语气温和依旧，但那温和底下，似乎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疏离和……一丝处理麻烦的无奈？
时安像得到了赦令，立刻低下头，像一只被无数目光烫伤的鸵鸟，恨不得把头埋进沙子里。她拖着依旧酸痛沉重的双腿，在几十道目光的无声注视下，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炭火上，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影随形，黏在她汗湿的后背上，黏在她笨拙摇晃的身形上。脸颊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终于挪到座位，她几乎是瘫软地坐了下去。巨大的课桌将她臃肿的身体勉强遮挡住一部分。她把汗湿滚烫的脸深深埋进摊开的英语书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母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跳动。
耳边，孟祥温和的声音重新响起，开始点名。但时安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子里只有刚才进门时那死寂的瞬间，那些聚焦的目光，孟祥那带着尴尬和疏离的眼神……还有龙浮云在晨曦中惊讶回望的侧脸。
完了。她在新班级的形象，彻底完了。一个开学第二天就迟到、还一身狼狈汗臭的胖子。
巨大的疲惫和羞耻感再次将她淹没。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酸痛，尤其是双腿，像被无数根钢针反复扎刺。她趴在桌子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英语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上午的课程，对时安来说，成了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
数学老师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公式和符号在黑板上扭曲变形，无法进入她混乱而疲惫的大脑。物理课上的实验演示，她只看到前排同学晃动的后脑勺和窗外刺眼的阳光。英语单词如同天书，在眼前飘忽不定。
身体的酸痛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意志。每一次挪动身体，膝盖和腿根都传来尖锐的刺痛。汗水似乎从未停止分泌，校服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持续的不适感。最要命的是精神上的煎熬——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带着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每一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虽然概率很小），都像被架在火上烤，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窘迫地站着，引来更多的注视和低低的窃笑。
她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被强行塞进这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青春世界里，无处遁形。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节课间，下课铃声如同天籁。时安几乎是瘫在座位上，连去厕所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想趴着，让酸痛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喘息。
教室里喧闹起来，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闹。楚湘的位置在教室前排靠窗，此刻她正被几个同样衣着光鲜、容貌姣好的女生簇拥着，像一群骄傲的小孔雀。清脆的笑声时不时传来，带着青春特有的张扬和优越感。
“湘湘，昨天开学典礼上发言那个龙浮云，真的好帅哦！听说他初中就是校草，成绩还超好！”
“对啊对啊！他好像就在隔壁8班？我看到他进教室了！”
“湘湘，你们初中不是一个学校的吗？你认识他吗？”
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到时安这个角落。
楚湘被簇拥在中心，脸上带着矜持又得意的浅笑，她优雅地撩了一下耳边的长发，声音清脆悦耳，像银铃般响起：“嗯，认识呀。他以前是我们初中篮球队的队长，我们还一起主持过学校的晚会呢。”她的语气轻松随意，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宣告所有权的意味。
“哇！真的啊！那你们很熟咯？”旁边女生立刻发出羡慕的惊呼。
“那当然啦！”楚湘微微扬起下巴，笑容更加明媚，“他篮球打得超棒，人也很好的，就是有时候有点……”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引来周围女生更加热切的目光。
“有点什么？快说嘛！”女生们催促着。
楚湘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教室后排，掠过那个趴在桌上、像一座沉默肉山的身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轻蔑。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依旧清脆动听：“就是有点……嗯，眼光比较高吧？不太喜欢那种……嗯……特别吵闹或者特别……不拘小节的人啦。”她的话语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和俏皮，听起来像是无心的调侃。
但“不拘小节”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无声地刺向教室最后排那个沉默的身影。
周围几个女生立刻会意，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压低了的嗤笑声，目光也若有若无地朝着时安的方向瞟去。
时安趴在桌上，身体猛地一僵！
她没有抬头，但楚湘那清脆的声音，那刻意停顿的语调，那“不拘小节”的暗示，还有周围那些压抑的嗤笑，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耳朵里，扎进她的心里！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身体因为愤怒和难堪而微微颤抖起来。她死死攥紧了藏在课桌下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带来尖锐的刺痛，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愤怒嘶吼！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忍受这样的羞辱？！就因为她胖？就因为她狼狈？就因为她好欺负？！
前世几十年压抑的委屈和此刻新生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在她心底疯狂翻涌、咆哮！那层包裹着她的自卑茧房，在这样赤裸裸的恶意面前，被灼烧出一个愤怒的破洞！
第四节课是语文课，班主任孟祥的课。
孟祥依旧是一副温和儒雅的样子，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声音不急不缓。他今天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课堂活动——当堂默写昨天要求背诵的古文片段《劝学》第一段。
“大家拿出默写本，准备一下，五分钟时间回忆，然后我们开始默写。”孟祥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全班。
教室里响起一阵翻找本子的窸窣声。
时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默写？《劝学》？她昨天……昨天在经历了健身房和晨跑的噩梦后，回到家里只剩下虚脱和绝望，哪里还有心思去背什么古文？那些拗口的句子在她混乱疲惫的脑子里，早已搅成了一锅浆糊！
她慌乱地翻出崭新的默写本，手心里全是冷汗。看着空白的纸页，大脑一片空白。“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下一句是什么？“冰，水为之……”后面呢？完全想不起来！
五分钟的回忆时间像被按了快进键，转瞬即逝。
“好了，时间到。大家把书收起来，开始默写。”孟祥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听在时安耳中却如同催命符。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时安握着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拼命地回想，那些字句却像滑不留手的泥鳅，怎么也抓不住。周围同学流畅书写的沙沙声，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她的神经。
就在这时——
“沙……沙……”
一个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纸团滚动声，从她斜前方传来。
时安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一个揉得很小的纸团，正巧滚落在她桌脚边。她认得那个位置，是楚湘旁边一个叫刘莉莉的女生。刘莉莉正低着头，假装专注地默写，但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朝时安这边瞟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时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明白了。这个纸团……是给她的？上面……是答案？
巨大的诱惑瞬间攫住了她！只要她弯下腰，神不知鬼不觉地捡起那个纸团……她就能摆脱此刻的窘迫，就不用交一张惨不忍睹的白卷，就不用再次在孟祥面前、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死死盯着桌脚边那个小小的、承载着“救赎”的纸团。
捡起来……快捡起来……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不受控制地伸出去的前一秒——
楚湘刚才那句带着轻蔑暗示的“不拘小节”，还有周围那几个女生心照不宣的嗤笑，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她的神经上！
这根本不是什么救星！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等着看她出丑、等着坐实她“作弊”的陷阱！楚湘……她就是要看她像个傻子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捡答案，然后被孟祥抓个正着！或者，就算侥幸没被抓到，她时安，一个开学第二天就迟到、一身狼狈、成绩还差到需要作弊的胖子，将会彻底沦为全班的笑柄！成为楚湘她们茶余饭后新的、更加不堪的谈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浇灭了那点诱惑的火焰！
不行！绝对不行！
前世几十年温顺的、逆来顺受的主妇生涯，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的反抗！
她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毒蛇咬到！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不再看那个纸团，不再看楚湘的方向，更不再看周围任何人！她死死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空白的默写本上。
那空白的纸页，此刻不再仅仅是知识的匮乏，更是她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
捡起那个纸团，就是亲手撕碎它！就是向楚湘的恶意低头！就是承认自己永远只能活在阴影里，任由别人摆布！
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不甘的火焰，在她心底轰然燃起！烧干了所有的怯懦和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然后，她握紧了手中的笔，笔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不再试图去回忆那些拗口的句子，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在空白的纸页上，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她当然知道，这些字句，没有一句是对的！顺序是乱的，字是错的（“輮”字她根本不会写，胡乱画了个圈），完全是胡编乱造！
但她写得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像刻在石头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凶狠！笔尖划破纸页，发出刺耳的声响。
写完这一堆狗屁不通的东西，她猛地停下笔，不再看第二眼。她抬起头，挺直了因为肥胖而习惯性微驼的脊背，尽管校服依旧紧绷得难受。她不再躲避讲台上孟祥的目光，也不再在意周围同学可能投来的、或好奇或嘲笑的眼神。
她的目光，越过一排排课桌，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愤怒和决绝，射向斜前方那个穿着洁白衬衫、背影优美的身影——楚湘。
楚湘似乎感应到了这道不同寻常的目光，写字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侧过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天生的优越感，朝时安的方向瞥来。
四目在空中短暂交汇。
时安没有躲闪。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惶和自卑，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执拗！那眼神像两团无声燃烧的火焰，清晰地传达着一个信息：我知道你在搞什么鬼！想看我笑话？做梦！
楚湘脸上的得意和从容瞬间凝固了。她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她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偷偷摸摸捡纸团、或者最终交白卷的窘迫……统统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这样一双燃烧着怒火、仿佛要将她洞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蕴含的力量，让她心头莫名地一悸，一种被冒犯和被看穿的恼怒迅速取代了最初的错愕。
她精致的眉头蹙起，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挑战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飞快地转过头，不再与时安对视，但握着笔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关节有些泛白。
讲台上，孟祥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教室里的寂静：“时间到。第一排的同学收一下默写本。”
时安面无表情地将自己那本写满了“鬼画符”的默写本，放在了课桌角上。她没有再看楚湘一眼，也没有理会前排同学收本子时投来的、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她知道，这张默写本交上去，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孟祥温和面孔下的失望？同学们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楚湘更加得意的眼神？
她不在乎了。
身体依旧酸痛，双腿依旧沉重如灌铅。但心底那簇被恶意和屈辱点燃的火焰，却越烧越旺，烧穿了一切怯懦的阴霾！
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意。
龙浮云，楚湘，孟祥……还有这该死的命运！
想看我倒下？想看我认命？
门都没有！
这一次，哪怕爬，我也要爬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