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断粮危机:蛆虫汤
饿。不是咕咕叫,是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拧绞,再狠狠掏空。火烧火燎的疼从腹腔深处蔓延到喉咙口,嘴里不断分泌着酸涩的唾液,咽下去,灼得更疼。第三天了,参谋给的那点炒米渣,早成了遥远的记忆。看什么都像食物:路边肥厚的蕨叶像蒸好的绿糕,树干上斑斓的菌盖像刚出炉的烙饼,甚至一只慢悠悠爬过的金龟子,那油亮的甲壳都让我恍惚闻到老家油锅里知了猴的焦香。
王大山领着我们在腐叶堆里刨食,眼睛像饿狼一样发绿。他说认得一种叫“魔芋”的野薯。“挖!往深里挖!”他声音嘶哑,用工兵铲疯狂地刨着湿泥。
“这儿!有货!”李娟突然嘶喊,从烂泥里拽出个黑疙瘩,拳头大小,沾满黏糊糊的泥浆,活像一坨风干的牛粪。
老马接过去,枯瘦的手指刮掉泥,凑近闻了闻,又用豁牙啃了点皮,咂摸两下:“是它!生吃毒死人!得煮透!”
破锅架在微弱的火堆上,雨水混着泥汤咕嘟起来。几个黑疙瘩被丢进去,很快,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弥漫开——不是粮食香,是烂木头混着铁锈,还带着点尿臊气的味儿,直冲脑门。
“这…真能吃?”赵晓曼缩着脖子,小脸蜡黄,声音虚得像蚊子哼。
“不吃?等着烂肠子饿死?”李娟恶狠狠剜了她一眼,抢过破碗舀了半碗滚烫的糊糊,吹都不吹就往嘴里灌。刚嚼两口,“噗——”全喷了出来,脸皱成一团,“操他姥姥!又苦又涩!扎舌头!”
我舀起一勺,那灰褐色的糊糊粘稠得拉丝。强忍着塞进嘴里,瞬间,一股极致的麻涩感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满了舌头和上颚!咽下去时,刮得嗓子眼火辣辣地疼,像吞了把沙子。胃袋猛地抽搐,抗议着这“食物”的入侵。但饿魔更凶,我闭着眼,捏着鼻子,像吞毒药一样,硬是把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东西灌了下去。
第四天。连这“毒药”都没了。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酸水在翻腾,烧得人眼前发黑。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每挪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王大山带着我们在湿热的林子里像无头苍蝇乱转,只找到几颗指头肚大的青果,酸得倒牙,吃下去胃里像开了醋厂,呕出来的全是酸水。
“头儿…再没吃的…弟兄们…真得…躺这儿喂蛆了…”李娟靠着棵树滑坐在地,嘴唇干裂翻卷,渗着血丝,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王大山蹲在一边,工兵铲机械地戳着烂泥,那道疤在深陷的眼窝下显得更加狰狞。老马蹲在对面,吧嗒着早没了烟丝的旱烟锅,只剩个空响。
林岚挪到我身边,冰凉的手指碰了碰我的手背,递过来半颗皱巴巴的青果:“给…你吃。”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一丝血色也无,眼窝深陷,颧骨显得更高了。
“你…留着。”我把她的手推回去,声音干涩。我兜里比脸还干净。
绝望,像这林子里湿冷的空气,一点点渗进骨头缝。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老马,突然颤巍巍地站起来,枯树枝似的手指,指向不远处一截倒伏的巨大朽木。
“那…那东西…能填肚子!”
我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过去。朽木已经完全腐烂,散发着浓烈的甜腻腐臭味。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蠕动着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白色!
是蛆!成千上万条!肥硕、滚圆、白得刺眼!它们在黏滑的黑色腐殖质里疯狂地蠕动、翻滚、钻营!赵晓曼只看了一眼,“哇”地一声干呕起来,踉跄着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眼泪汹涌而出:“不!我不吃!死也不吃!太恶心了!呕……”
老马浑浊的眼珠没有任何波澜,他蹲下身,用树枝熟练地拨开表层腐木,露出下面更密集、更肥大的蛆群。“高蛋白…顶饿…”他的声音干瘪得像风吹过破布袋,“民国十八年…老家遭大灾…树皮都啃光了…就靠这活命…”
王大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我们一张张因饥饿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最后钉在那片疯狂蠕动的白色地狱上。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像砂纸磨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扒!煮了!想活命的,就他娘的给我咽下去!”
“煮…煮蛆?!”李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声音劈叉,“班…班长!你疯了?!”
“疯?”王大山猛地扭头,眼神像刀子,狠狠扎在李娟脸上,“饿死就不疯了?!等蚂蚁把你啃成骨头架子,看你还嫌不嫌恶心!”他吼声在死寂的林子里炸开,震得树叶都在抖,“扒!快点!”
没人再吭声。饥饿,最终压垮了所有的底线和尊严。那令人作呕的白色,成了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老马默默地解下背上的破钢盔(替代锅)。他用两根树枝,像夹毒蛇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肥硕的、仍在疯狂扭动的白色蛆虫,一条条夹进钢盔里。它们滑腻的身体在树枝间挣扎,掉落在钢盔底部,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微声响。钢盔很快铺满了一层,白花花地蠕动翻滚。
雨水倒进去。火苗舔舐着钢盔底部。水,渐渐热了。
钢盔里的景象,成了所有人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些原本疯狂扭动的白色蛆虫,在逐渐升高的水温中,扭动得更加剧烈、疯狂!它们翻滚着、蜷缩着、膨胀着……像被投入滚油的地狱众生!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恶臭,混合着朽木的甜腻腐味,随着蒸腾的热气猛烈地爆发出来!那味道,像腐烂的内脏在烈日下暴晒,又像沤了百年的臭水沟被煮沸,浓烈、霸道、无孔不入,狠狠撞进鼻腔,直冲天灵盖!胃里残存的酸水再也压不住,好几个人当场弯腰干呕起来。
水,终于滚开了。白色的蛆虫迅速失去了挣扎,身体变得浑浊、膨胀、破裂……最终化为一锅粘稠的、灰白色的糊状物,表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汪汪的、泛着诡异泡沫的白色油脂和破碎的虫尸。
“成了。”老马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拿起一个破碗。
“不——!!”赵晓曼爆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往后爬,“我不喝!杀了我也不喝!那是虫子!是蛆!呕……”
王大山脸上的疤瞬间充血,变得紫红!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几步跨过去,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攥住赵晓曼纤细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提溜起来!另一只手夺过老马刚盛好的、还滚烫的钢盔汤(用碗盛汤动作在此时显得太“文明”,直接用钢盔更显粗暴),就往她嘴里硬灌!
“给老子喝下去!”
“唔!唔唔——!”赵晓曼拼命挣扎,脑袋死命摇晃,滚烫粘稠的灰白色糊糊泼洒出来,烫红了她胸前的衣服,也溅了旁边李娟一脸一身!
“操!”李娟被那滚烫粘腻、带着浓烈尸臭的糊糊溅到脸上,瞬间炸了!饥饿、恶心、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像头母豹子扑上去,狠狠一巴掌掴在赵晓曼脸上!“作死的贱货!不吃就滚去死!别糟蹋老娘的命!”她吼着,眼神凶狠得像要生吃了对方。
赵晓曼被打得脑袋一偏,半边脸瞬间肿起,嘴角渗血。她呆呆地看着李娟狰狞的脸,又看看王大山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最后,目光落回那碗(或钢盔)里还在微微冒着热气、散发着地狱气息的灰白粘稠物。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她。她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牙齿磕碰得咯咯响,终于,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了老马重新递过来的一点“汤”。
她闭上眼睛,捏住鼻子,仿佛在进行一场最痛苦的死刑。嘴唇哆嗦着凑近碗边,极小极小地啜了一口。那粘稠、滑腻、带着浓烈腥臊的糊糊刚碰到舌头,“呕——!”她立刻剧烈地呕吐起来,刚喝下去的那点混着胃酸和胆汁的秽物,全喷在了地上,灰黄一片。她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被抽掉了骨头。
但最终,在死亡阴影的逼迫下,在王大山的冷酷和李娟的凶狠注视下,她还是闭着眼,像吞咽最恶毒的诅咒,一小口,一小口,把那点能救命的“毒药”,硬是咽下去小半。
轮到我了。我死死盯着自己破碗里那点东西。灰白粘稠的糊状物,里面清晰可见破碎的、半透明的虫体组织,还有漂浮着的、米粒大小的、未完全煮化的黑色颗粒(可能是虫的头部或内脏)。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臊腐臭味,像无数根细针,疯狂地刺激着我的鼻腔和喉咙深处。
家…娘熬的鸡汤…金黄的油花…扑鼻的香气…那些画面像脆弱的琉璃,瞬间被眼前这碗来自地狱的“食物”击得粉碎!胃部剧烈地痉挛,酸水涌到喉咙口。
“陈默…”林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得像叹息。我猛地扭头,看到她手里那只破碗已经空了。她脸色惨白如鬼,额头全是冷汗,嘴唇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血印,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她看着我,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苗,她甚至试图对我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扭曲的、鼓励的笑容。“…吃下去。吃了…才有力气…走出去…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口。是啊,吃了,才有力气走。走了,才可能回家。才可能再看到娘…再闻到那鸡汤的香…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腐烂、腥臊和死亡的气息猛地灌满肺叶!我几乎窒息!不再犹豫,不再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端起碗,像最虔诚也最绝望的殉道者,将碗口狠狠怼在嘴上,仰起头——
滚烫!粘稠!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尸臭和腐烂内脏的极致恶臭,伴随着滑腻腻、仿佛带着细小颗粒的触感,猛地冲进我的口腔!我的舌头、我的喉咙、我的食道,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尖叫、抗拒!胃部像被重拳击中,剧烈地抽搐、翻滚!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用尽全身力气,像吞咽烧红的烙铁,硬生生将那一大口粘稠滚烫的地狱之食,咽了下去!
“咕咚…”
那团滚烫粘腻的东西滑过喉咙,卡在胸口,像一个活物在蠕动。紧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强烈排斥感,从胃部深处猛烈炸开!我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刚咽下去的那团灰白粘稠物,混合着大量酸苦的胃液和胆汁,像开闸的洪水,喷涌而出!溅在脚下的腐叶上,冒着热气,散发着比刚才更浓烈的恶臭。
“不许吐!”王大山的怒吼像鞭子抽打过来,“吐干净了,就等着躺下喂蛆吧!”
我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整个食道和喉咙火烧火燎,像被强酸腐蚀过。林岚默默地递过来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片,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深深的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
“没…没事…”我接过布,胡乱擦了擦嘴,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百倍。
那一天,除了赵晓曼吐得几乎虚脱,其他人,包括王大山和老马,都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把那碗“蛆虫汤”灌了下去,然后无一例外地,在剧烈的痛苦中呕吐。吐出来的,是绝望,也是希望——胃里终究留下了一点能转化为热量的、来自地狱的“营养”。
夜里,躺在冰冷的防水布下,肚子里依然翻搅不休,那股浓烈的腥臊腐臭味仿佛从每个毛孔里渗出来。林岚在我旁边蜷缩着,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李娟在不远处低声咒骂着,对象模糊不清,可能是赵晓曼,可能是这林子,也可能是该死的命运。
死寂中,王大山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弟兄们…撑住…只要…只要爬出这鬼林子…”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血沫,“老子…请你们下最好的馆子…红烧肉…管够!大块的!油汪汪的!”
没有人回应。只有更粗重的呼吸声,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此起彼伏。死寂…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绝望的废墟上,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红烧肉…管够…
我紧紧闭上眼,用尽全部力气去想象。想象那肥瘦相间、颤巍巍的肉块,在滚烫的油锅里“滋滋”作响,爆出金黄的油星…想象深红油亮的酱汁,裹满每一寸肉…想象那浓郁的、带着油脂焦香和糖醋气息的肉香,霸道地钻进鼻孔,充盈整个口腔…
想得那么用力,那么专注…恍惚间,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蛆虫腥臊味,似乎真的…淡了一些?肚子里那翻江倒海的绞痛,好像也…平息了一点?
也许…真的能爬出去呢?
也许…真的能坐在亮堂的馆子里,把那油汪汪、香喷喷的红烧肉,狠狠塞进嘴里,嚼它个天昏地暗?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蜘蛛丝,从地狱的深渊里,颤巍巍地垂了下来。我死死抓住它,任由意识沉入黑暗。梦里,我好像真的回到了北平的小院,厨房的窗户飘出袅袅炊烟,那魂牵梦萦的、救命的肉香…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