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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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眼见地里的庄稼又快到了秋收,金老汉就觉得日子像刮风一样不经混。收了秋,吃了新粮,美来就又长一岁,对象还是没有影,真愁人。

晌午在村东金万寿大哥家喝喜酒,他们家三小子结婚。金老汉今天起大早天刚放亮就过去了,和几个本家亲戚一起帮忙,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把迎亲的喜帖贴上,从村前凤凰河桥头开始,一溜两趟,对应着贴双不贴单,直贴到大哥家门前,喜气就像当空升起的太阳一样普照门厅四方了。喜帖上头的毛笔字还是美来前些日子回来帮写的哩,都是些“花好月圆”“百年好合”之类的吉利话。

头些年讲究破旧立新那会儿,结婚不兴吹喇叭、摆酒席,新人在一起,给毛主席像鞠个躬,找上个头面人物把结婚证词一念就成了。有一回赶上魏司令来到军营里,听说村里办喜事,就把手一挥,说:“结婚还是要搞热闹一点儿好嘛!”他叫手下战士用红纸写了喜帖送去,都是“红心向党”“保卫祖国”等当时那些红色口号,像标语一样贴在喜家门前,喜庆红火。那以后谁家结婚都照样。改革开放这些年来,办喜事的样式也多了,但这一条规矩家家都保留着,贴的路程还越来越远,内容也越发丰富,喜帖的下方还请堂三奶精心剪上鸳鸯图案。

金老汉这会儿顺着贴满喜帖的路往家走。吃酒时新人特意给他敬酒,还夸美来写的帖子漂亮,大家又夸美来有出息。

金老汉听着心里又甜又苦涩。人家新媳妇才二十出头,可美来,都三十多了。

唉!他一想这些就心里急,一急大脑就兴奋、膨胀,连晌觉也不想睡了。看看苹果该打最末一遍药了,到了家他就直接进了厦子,拿出家什,去后山给果树打药。刚打完两棵,忽然一阵恶心,胃里也翻搅着往上反,头也开始眩晕,不等吐出来,一头摔倒,迷糊了过去……

美来中午在食堂吃过饭直接回了办公室,拿过桌上一大堆申请小额贷款的资料翻着。他们信贷科上午开了个会,科长简单总结了下当前工作,就给美来安排了一项任务。一开始也并没安排给她。今年上面有政策,要扶持一些企业下岗的职工和贫困的个体户,为他们自谋职业发放小额贷款。这一政策项目已经启动半年多,具体工作还没实施进展。科长为此被行里批评了。具体负责人员称忙不过来,这段时间又身体不好,老是心跳,睡眠也不好,头晕得厉害,等等。科长听后想了想就说,那调一调吧。他掂掂手里一摞早就报上来等待审批处理的申请,先给了一个老同志。那老同志连声说,手里正在忙的那些事都顾不过来了,再给耽误了怎么办?科长就又转给另一位,那人也连声说了一堆“不行不行”的理由。科长这时才大概意识到,这任务轻易是无法安排下去的。他把开会的人挨个扫了一便,就看着美来。美来一想自己还要筹备竞赛,哪有时间?赶紧转头躲开。

“那就——小金接了吧,年轻人多辛苦点儿。”科长的话像是会拐弯,紧跟着抓到了她。美来就摇头说:“科长,我眼下哪有……”不待讲完,科长就接过去说:“知道你现在手头活不少,还要参加竞赛。这样,你就拿去先看看这些申请资料,实在忙不开再说,不行我给你打下手也行!”不待美来再说,科长已走到她跟前,把一大堆材料重重放到她手上。

她此刻一份份看着那些资料,都是些小金额,所涉领域复杂琐碎,逐一核实审批,履行起来的确又费工又费时。

快到上班时间,她听到走廊远远响起胡娜“咔咔咔”的皮鞋声。胡娜推开门,一进来就说:“我一看门开着就知是你,加班呢吧?活该!上午为什么不坚决推回去?明摆着嘛,这个忙那个病的,谁不知道谁呀?打麻将喝酒怎么都有时间。这要是有嚼头的大项目、大企业贷款,削尖脑袋争还来不及呢。这种光出力又没油水的麻烦事就都往后缩,往外推。科长心里明镜似的,不说压给他们,反倒推给你?这不是挑软柿子捏吗?还说他帮你。笑话!他不抓你帮他写这总结、那汇报的就不错了。”

胡娜开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上来就冲美来一通嚷,见美来不吱声,又说:“你看你,怎么头都不抬,听到没有?你现在要准备参加竞赛,这是行里的大事,就这一个理由就够了,行里都说了要保证你们时间,不行找行长去。平时见你也没那么低眉顺眼呀?据理力争不是你的强项吗?今天怎这么软柿子,现在还哑巴了呢?”

她见美来还是木头一样低头盯在材料上,就伸出手指,“嗒嗒嗒”敲着桌面,弯腰一看:“你这两眼怎么还红红的?”

美来抬头看她,领情地点了点头,又把手中一沓材料推到她眼前。胡娜见是一个叫“熊向进”的三十三岁男人,先后共递上三份申请资料,想贷一万块钱开个卖烧鸡的门店,还附了封恳请尽快审批的说明,说他原是机械厂工人,因工伤,靠一点点抚恤金回农村老家生活,家中所有土地上的农活全靠年迈的父母。他说前年正赶上秋收回到老家,见弯腰驼背的父母每天天不亮上山,天黑透了摸索回家,就拄着拐杖到山上帮忙收苞米。一大早寒风刺骨,地上冻着冰碴,苞米秆和枯叶上挂着霜花,他跪在地里一棵棵掰苞米棒子,手磨裂了口子,磨出了血泡,皮一层层脱落。一个秋天,他才真正知道,父母一年年到底吃了多少苦,有多不容易。他说腿断了没掉过眼泪,那时却哭成泪人,因为父母已经老了,他却没体能帮他们,将来到父母干不动那一天,他怎么养老人?怎么养自己?“所以,求求你们,体谅一个残疾人的难处,帮帮我……”

胡娜也不作声了。“你再看看这一个。”美来又把另一份材料推给她说,“这是个四十岁的妇女,男人突然车祸去世了,剩她一人拉扯两个儿女,就想在服装一条街租个摊位卖服装,供孩子继续上学念书。胡娜,这点儿要求高吗?说真的,上午科长把话说到了那份上我也并没想接受,我这时间也确实紧。可一看这些申请,胡娜,个个都是平头老百姓,都是两手空空,抱着一大堆困难,他们就想做一点儿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学,眼巴巴等着,怕错过政策扶持的好机会。我就想,胡娜,你说国家出钱,有政策扶持,不该在我们这些干这个活的人手里搁浅了吧?不过办办手续而已,有那么难吗?哪怕加加班也就多出点儿力,可对这些人,那就是多了一条活路啊!胡娜你没在农村长大,你不知道。算了,也别推来推去再拖了,说到哪儿去,这也是分内的事,对不对?”美来说完,双手托在脑后,目光望着窗外。

胡娜点点头,又摇摇,低声说:“我也知道,是这个理,不该搁浅,而且,你说人生又有多少时间经得起耽搁?可我就是气不过,就是不平,凭什么有人就只为好处干活,没油水就推三阻四?怪不得人家纠风办总结出一套词说,很多机关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我看咱银行就是这德行,一块坏肉连累满锅汤,何况还不止一块!”

胡娜说着,忽然提高嗓门,风铃一样转动了几下眼睛:“你说人家国外,多好?要是在人家国外,就肯定不会让坏肉有机会进锅里熬汤。不行不行,我还是得想办法出国,去国外,哪怕嫁个老外,只要能出国。”

“对,出国,你这就赶快出去吧。不过国外呀也不见得哪儿都好,没准还有你更吃不消的呢。”美来一边笑着说胡娜,一边把桌上散乱的材料整理好,准备下午就着手开始办理。她起身活动一下坐了一中午有些发酸的腰肢,打开双臂向上用力伸了伸,觉得松快很多,便拿起水杯,倒了水喝。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

传来的是村长王向阳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美来,不好了,老金大叔,你爸他,昏过去了,在后山,果园打药,可能是中毒了,中毒了,正往乡里送……”

撂了电话美来手都凉了,哆嗦着慌忙收拾东西请假往回跑。胡娜急忙帮她向行里要好了车等在门口。“唉,你说你这国事家事的,大叔不会有事的,别紧张。”胡娜边推她上车边说。

坐车往回赶,美来细想,果树现在是打最后一遍药,用的应该是生石灰水,怎么会中毒?就催司机师傅再快些,直接截住他们拉县城,不去乡医院,别耽误了。

广信行的面包车刚到大王乡,就远远望见从一道沟青云岭后面乡路拐出一辆手扶拖拉机。看见驾驶座上的一团红色,就知是王向阳亲自送老爸来了。

王向阳大美来两岁,上小学就同班。二年级那个夏天,她跟村里男孩挖猪菜,回来时河流忽然下来了山水,她走到河心,水已快到肩膀,脚底不听使唤地发飘,人顺着水流就歪倒着被冲走了。多亏王向阳一猛子扎到跟前,把她硬拉上了岸。两个人的菜筐都被水冲走了。在四道沟上初中时,村里孩子天天结伴一起上下学,王向阳还发明了双钩铁环,走平道和上下山坡都能滚跑。每天早晚,十几个孩子人手一个铁环,风一样翻山越岭,上下学路途忽然就有趣了。美来也学会了滚铁环。男孩子个个跑马戏一样的身手,可是谁也超不过美来。她一个女孩天天领跑。后来才知道,是王向阳对所有男孩下令,谁也不准超过她。他是怕男孩子们都如野马脱缰般在前,剩美来一人落单。后来他应征入伍,当兵后就开始给美来写信,试着表达感情,一再被婉拒,却一再坚持不放弃。美来上了大学,他主动放弃了追求,但两人一直还是很要好的朋友。王向阳至今未娶。他当年从部队复员回乡就当了村长,那时美来民办教师的职位也刚好被人顶掉,回队干活。带着远行过的目光和见识、一心要改变家乡面貌的王向阳,让美来组织一个学大寨宣传队,参加全县会演,他亲自登台吹奏双管,获了一等奖。演出前他拿了两件服装问美来穿哪件好,美来说:“还是红夹克吧,精神!”他从此就盯上了红夹克,一有登台机会必穿。那支获奖的《草原之夜》也成了保留曲目,不论演出还是平时,常常会在白天或夜晚,像背景音乐一样徐徐响起。红夹克也渐渐不分台上台下,如今他一年四季的日子都融入了红色,冬天穿红滑雪衫,春秋穿红夹克,夏天穿红背心,以至于乡亲们都忽略了他姓王,叫起“红村长”来了。即使现在书记村长一肩挑,乡亲们也不习惯喊书记,还是叫“红村长”。

他们会合后,美来直接拉老爸去正阳城医院,经查怀疑是脑出血,需立即转院救治,又连夜赶到距正阳两百多公里的渤海市医院,确诊为脑出血,需要手术。手术需要从省城请专家来做,最快要在次日下午才能排上,且最多有百分之七八十成功的把握,还需先预交八千元的住院手术和治疗等费用押金。

“那就明天下午手术。”她看着昏迷的老爸,捏住兜里仅有的三千多块钱,硬着头皮说,费用绝没有问题。来的时候,经行长特批借了两千,自己及几个同事包括“红村长”带来的人凑了凑,还有正准备到佳木斯出差的廖强临开车前闻讯又送过来的几百,加起来还差五千!把现有的先交了,院方好歹答应她明天上午必须全部交齐。她几乎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一早打电话回去,行长这会儿偏去省城开会了,没人能批。拖一天,百分之八十的希望就会变成百分之二十,甚至为零。她焦虑地看着腕上分秒向前的手表指针,仿佛在看一枚定时炸弹,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她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见身穿白大衣的高个子护士双手插兜又向她走来。从昨天到现在,她第三次来催款了。

“放心,”美来对高个子护士一笑,点头说,“请尽管准备手术,钱马上就到!”她生平第一次说这种谎话,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但现在她必须这样说。

在医院肃静的走廊里茫然站着,她脑海中忽然闪现一丝光亮:渤海市广信银行。原来自己和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还存在着这样一种宏观上的关系。像一个落入无边海浪里的人看见了陆地,她不由分说直奔渤海市广信行而去。

光泽柔滑的蚕丝缎像清晨一片片色彩斑斓的云霞,被设计师裁剪成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等各种几何形状的款式,经售货员姑娘的巧手,在柜台上空结成一朵朵绚烂的花。

西装革履的林嘉伟站在柜台前,仰头看得眼花缭乱。选一条满意的丝巾,居然比地质断代还要难!他眯起黑色镜框后面有点儿细长的眼睛瞄来瞄去,脑海中想象着一幕幕不同款式衬托美来的婀娜姿态,觉得哪一条都“绝了”漂亮,以至于拿不定主意,挑花了眼。

一想到马上要见到美来,他不禁有些紧张兴奋。自上次答谢她后,美来的品质和她超凡脱俗的美一样令他着迷。能和这样的女孩交谈是一种享受。他一直渴望也创造过机会,都碰了软钉子。他知道这位恬淡优雅中透着清高的姑娘没有合适理由是不会应邀的。

作为从小就生长在西方文化环境中的华裔,他也接受了很好的东方文化的熏陶。除学过汉语课,父母也一直对他有言传身教的东方影响。特别是他那高中毕业又酷爱中国传统戏曲的母亲,到了国外虽生活优裕,可远离亲人、朋友,丈夫又常为生意奔波在外,一个人打发孤寂的日子时,伴随她的是一张一张压缩着祖国传统戏曲的老式电木唱片。年复一年,悠悠音韵在家里的客厅绵延回响。她喜欢的剧种又多,京剧、评剧、越剧、黄梅戏,甚至是豫剧、秦腔、山东吕剧等,她都爱听。这些凝聚东方故国传统文化精髓的戏曲,也雨露一样濡染滋润着他的心神。父亲还给了他一本厚厚的汉语词典,给他讲成语故事。小时候,背成语就像喝咖啡、吃面包,是他每天的必修课,以至于成语成了他汉语表达的拐棍。可以说,他骨子里似乎东方文化的土壤更厚,但对中国大陆当今的情况并无更多了解。对经营企业、打理生意,他并不精通,也无兴趣。地质研究才是他从小到大一直钟情、追逐的人生之梦。他已经得到了这门学科的博士学位,且在这个领域崭露头角。但作为林家偌大产业的唯一继承人,他被迫听从了父亲的安排。正阳开发区的LGV公司是父亲在国内改革开放后回国投资兴办的一个转产企业,也是交给他的一个练兵场。父亲后悔没在早年给他选定经营方面的专业和培养他对经商的兴趣,而是依了他去学什么地质。不过父亲一向认为,真正的企业家可以不懂具体经营,就如军事指挥家可以不会打枪。

问题的关键是他对必须继承经营这份家业,像同性相斥一样感觉无趣和麻木。面对企业管理有如失恋者面对寂寞长夜,能带给他异性相吸与恋情般燃烧感受的是那些洪荒时代地壳变迁、火山爆发的轰鸣回荡中衍生出的千姿百态的地质地貌,是八方周游、勘探寻觅的惊喜发现和精准考证推敲的学术成果。

如今,打理企业的担子无奈已注定落在他肩头,但他从不肯割舍理想,放弃对地质专业的研究。刚来大陆时,在运作一桩生意的关键时刻,听说当地沿海一个村落发现了古人类文化遗址,正在挖掘论证,公司只接到一个“办点儿事”的电话,这人便就地蒸发了。一周后回来,公司职员汇报说生意吹了,损失大笔款项,他却举着手里的资料和几块石头没头没脑地说:“有收获,有收获。”

他从地质学角度不但收集了珍贵资料,还为考古方提供了地质断代方面的佐证。这件事让父亲进一步看出,这个戴着深度近视镜、学者气十足的儿子先天就没有经商的细胞和热情,于是让嘉伟在省城的表哥许佩茂当了他的助理。嘉伟乐得有人帮忙张罗,心思更少往公司放,常常借故待在省城办事处翻资料,躲进他的地质天地里,但整个人还是像在浩渺湖面上游荡翻飞的蜻蜓,找不到可以安宁栖息的落脚之处。他一再试图说服父亲回心转意:“我是学地质的,在地质领域我是个博士,在商海,我连资格证书都没有,也不会拿到,您这样等于浪费我的生命!”

父亲对他的申诉不以为然:“你父亲我也没专门学过什么经商!这其实是一种天赋,一种谋生的本能。”他倒背着双手,在嘉伟面前缓慢踱着步子,“你用心进入角色,只要有思考和运筹决断力就足够了。”还说,“你必须明白,继承家业,也是生命的价值所在。”

他只能继续在湖面上无处着陆地徘徊。昨晚,意外接到远在加拿大的最赏识他也最了解他的恩师M教授打来的越洋电话,通知他回去参加地质学术年会,并说他有论文获奖了。M教授还说,他正进行一个地质学方面的课题研究,希望嘉伟能参与。接到恩师电话,他像骁勇善战的斗士迎上了战机,立即通知省城办事处为他订了今晚飞加拿大的机票。

他要在出发前去见见美来,当面辞行,再送个小礼物,一切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当然,他想送更贵重的礼物,只是美来不会接受,想来想去,这种近乎文化礼品的丝巾还算合适。可惜来不及邀请她吃个告别饭。

从商场一出来,嘉伟就径直奔去银行。到了三楼办公室,见到的不是心中念念期待的那双摄人心魄的大眼睛和迷人的浅浅一笑,只见胡娜向他扬手打招呼,满脸笑容迎上来。她喷了过量发胶的头发看上去像刚出壳的雏鸟的羽毛一样,油油亮亮。嘉伟笑了笑,礼貌地点头回应,问她美来在吗。

“美来父亲突然病危,昨天就送去渤海市医院了,现在还不知情况怎么样呢。”胡娜给嘉伟让座倒水。她的话,像随西伯利亚寒流飘来的雪花,飘得他心头一阵空凉。

美来这时正像热锅上的蚂蚁,挤在去市广信行的公交车里。她的脑海中飘忽着十多年前的晨雾。那是个蒙蒙亮的初冬早晨,她和老爸一前一后举着火把走在上学路上。

他们走到七道沟黑豹岭时,雾好像稀薄了些,远处隐约传来阴森的低吼声。“有狼。别怕!”老爸一步跨到美来身边,把手中火把递给美来,要她站着别动,自己握住手中用来助行的木棍,猫着腰,瞪大眼睛搜寻。果然发现来路方向不急不慢跟上来一只灰蓬蓬的狼。美来浑身倏地炸了毛,一阵寒栗。

“好,露头了就好,叫它跟着走吧,别怕。”老爸沉着地叫美来在前头走,自己在后,不时回头扫一眼动静。狼跟在后面,你快它就快,你慢它就慢,隔他们大约有二十米。到了一个陡坡前,老爸说上坡不易防卫,一旦狼猛冲上来,人在半坡斗不了狼。他们就在坡底高举火把和棍棒站定。狼在走近他们七八米的样子时停下,不进也不退。就这么面对面对峙着,天色逐渐大亮,迷雾退去,狼慢慢低下头转身走向山林。美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老爸掂了掂手中的木棒说:“可惜是根糠木头,要不我今天就削断它的腿。”原来老爸居然演了一出空城计。美来抹去额头的冷汗,忽觉得老爸真是个智勇双全的英雄。

美来一直因为曾学过一点儿拳脚,老跃跃欲试想自己走。这一次遭遇令她知道了平时和战时的区分,关键是要像老爸一样有冷静的头脑和胆魄。

可生命竟如此莫测,她不敢相信,昏睡在床的就是铁骨铮铮的老爸。

原来,市广信行领导也去省城开会了。美来只觉脑子“嗡嗡”变大,手腕上的定时炸弹“咔咔咔”向前赶着,再也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了。走出银行大门,面对川流不息的大街,她孤独无助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台阶上落泪。就老爸一个亲人了啊!她哭着,忽想起了老爸当年的空城计,立刻又像被打足了气,一骨碌爬起来,她必须马上回去唱空城计,无论如何,要让老爸把手术先做下来。

她满头大汗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院长不在;又去值班主任办公室,告诉主任说,钱马上就到了,手术务必照常进行。主任说,你父亲的手术就排在下一个,但现在还交不上费用,我们只能顺延先给下一个患者手术了,人家已经交足费用,你就是找院长,也没有办法,这是规定。

空城计没演成,她只觉陷进泥潭里一样,两腿沉重,倚里歪斜着回到病房门口。怎么办?半天,她推开门,一步步挪到老爸床前,俯下身子,握住那双蜡黄枯槁的手,焦急,恐惧,惭愧,难过的泪水吧嗒吧嗒掉下来。

突然见那个高个子护士笑盈盈走进来,说:“真是太及时了,医院已告诉我通知顺延下一位患者了,只差那么一步,林先生正巧赶到,费用全交上了,还富余很多。手术照常进行。你男朋友吧?可真帅!这么大方有派。”

美来一听,心头倏忽闪过一个身影。这时,果然就见风度翩翩的林嘉伟从外面走进来,专注的目光正凝视着她。他的助理许佩茂手捧花篮,紧跟在后。

美来从心底长出一口气,忽觉头重脚轻,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到现在她还没吃一口饭。

嘉伟一步上前,扶住她站稳了。“您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美来站定,摇摇头。嘉伟转身接过花篮送上前。

美来心头忽如打开窗户一样敞亮,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上来,接过花篮,见烫金彩条上写着“祝金老伯父早日康复”“健康吉祥”“福如东海”等词句,一看就知是嘉伟自己的措辞。她心头一热,把花篮放好,感激地看着嘉伟,依旧想不出能说什么。大恩不言谢,没有切身经历,真是不能体会这话的实情。

美来把嘉伟他们请到走廊外,在探视休息区坐下。

“林先生,老父当此危难之际,多亏您长途赶来,解燃眉之急,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相救之恩。”坐下后,美来还是郑重说了这番话。

“应该的,您不必客气。”嘉伟语气非常诚恳。

“这钱,我一时怕也还不齐,所以想先写个借条,请许助理给我纸笔。”

“密斯金!”嘉伟道,“我这也不过是一时救急,您若能接受,我会很欣慰。并且,”嘉伟顿了顿接着说,“您说过,换了谁也会这样做,现在,您何苦不给我这一点儿报答的机会?”

美来看着他专注的目光,说:“这是两回事,林先生,我已经接受你所帮的如此大忙,这钱必须还。”

“小金同志,董事长今天可是放弃回加拿大开会领奖的机会专程来的呀!”坐在一边的助理许佩茂笑着接过话去。他一说话就笑眯眯的,还习惯用手做喇叭状半掩在嘴边,贴近对方耳根,若距离远就把脖子伸长,很体己的样子。

美来听了,问道:“林先生今天还要飞加拿大?”

“是呀是呀!”许助理就把嘉伟要回加拿大参加地质年会、得知情况后又改了行程赶来探望的这些过程说了。当过供销员的表哥早觉出他的董事长表弟对这个金女士不单单只是报恩的意思。他也知道,表弟此番回国,企业又要放由他打理,很希望美来能领嘉伟这个情,日后对他们企业也好多一些关照。

美来内心一震。此前嘉伟的一些自然情况她曾听说一些,却不知他经商以外还有这么精通的专业。她如今的工作虽然常和一些企业界的商人接触,骨子里却一直有一种传统成见,倒是嘉伟这并不紧盯生意赚钱、并不纯粹为商的状态让她对他刮目相看,也对经商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耽误了您的大事,真是抱歉。”她并没有表达更多,但十分郑重地看着嘉伟说道。

“那小金同志,您就别再推辞董事长的一片心意了。”

“您自己决定吧。”嘉伟知道美来的个性,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秉性难移”,摆手示意许助理不要再勉强她。

于是许助理从公文包里取出纸笔。公司财务那面嘉伟已出过手续,他就写了个可有可无的收条递过来请美来签字,想回头附在一起。

美来也并没细看,随手签了名字,她不过要表明自己还款的意思罢了。

但这时的美来、嘉伟,包括许佩茂本人,谁都不会想到,这一纸收条日后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各自的命运带来怎样的波澜。

美来如释重负,看了看表,建议嘉伟说,如果立即取道渤海这边,也许还来得及参加明天的年会。“错过去实在是太可惜了。”她依旧抱歉着,已经站起来准备送他们。

嘉伟摇头。他说参不参加会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必须回省城带上参与恩师项目研究所需要的资料。“再说,”他把两手叉在腰间,就像面对自家的事一样踌躇着,“我不放心您一个人,我现在决定,等伯父手术后再走。”

“这个绝对不行!”美来坚定地说,“林先生,不管从哪里走,您必须现在走,要不,我就没法安心了。”

“那,留下许助理在此照应好吗?”嘉伟退了一步。他担心手术后一旦有什么需要,美来需要有人帮助。

“这也不用,如果需要的话我还有别的办法,您就放心回去好了。来,我送你们。”美来知道嘉伟是真心实意的,不由分说送他们往外走。

嘉伟不再坚持,他又在内心重复一遍“秉性难移”,跟在她后头一同走出医院大门。

聪明的表哥早一个人先行远远地走到了前头停车场。

在长长的林荫甬道上,嘉伟和美来并肩走着。“您不会笑话我像小猫钓鱼吧?对学术不专一,对眼下的公司也不专一。”

嘉伟心里有许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紧张中好容易问了这句。他是想知道美来对职业方面的一些观念和看法。刚问出口,又觉得此刻不是谈这些话题的时机,便收住话头一笑,改口道:“好了,今天没时间讨论这些,您别再送了,我们就此告别!”

说着他停下脚步,站在和煦的阳光里,内心柳絮般扬起的千言万语全都无从说起了。一大早就去百货大楼选的丝巾,因为确定不了哪一条更好,干脆买下了一打整整十二条,现在也觉得不是时候拿出来。一阵微风吹乱了他黑亮整齐的头发,发丝在光亮的额头上来回拂动。他看着她的眼睛,依依不舍,说了声:“请千万,保重!”就慢慢转身离去。

“一路顺利!”美来目送着回头摆手的林嘉伟,扬了扬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