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村长家的药瓶
村委会屋檐垂着的冰棱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钨丝灯泡像是垂死挣扎的心脏,接连震颤三下才勉强吐出昏黄。刘广林陷在吱呀作响的木椅里,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目光死死钉在玻璃板下的 1978年人口失踪登记表上,“王富贵“三个字被红笔重重圈了七道,墨痕早已沁透纸张,在桌面投下暗红的影,恰似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每看一眼那个名字,胸腔里就翻涌着要把自己溺毙的冰水——这哪里是登记表,分明是悬在他头顶十九年的绞索。
他下意识摩挲着裤兜里的降压药瓶,塑料标签被经年累月的手汗泡得发皱,边角蜷曲如枯萎的叶片。里屋突然传来搪瓷盆坠地的脆响,儿子愤怒的骂声裹挟着瘸腿木拐杖敲击地面的闷响炸开:“爹,你那破马镫还不扔?硌得床板响!“刘广林浑身僵硬,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抽屉里那对铜马镫泛着幽光——那是宋老三当年塞给他的“谢礼“,雕花早被岁月磨平,却还残留着 1978年寒冬的刺骨寒气。他想起宋老三说“留个记号,下辈子还做兄弟“时的笑脸,此刻却觉得那话语像烧红的烙铁,把良心烫出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窗外的雪粒子骤然密集,糊住了玻璃上“为人民服务“的锦旗,字迹在纷飞的雪幕中若隐若现。刘广林的思绪被拽回十九年前的腊月廿三,记忆里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站在老槐树下呵出白雾。每一口呼吸都像吞进碎冰,他亲眼看见宋老三用马笼头砸开冻土,每一下撞击都震得胸腔发颤。那时他是威风凛凛的民兵排长,却被宋老三塞来的 50斤粮票烫得手心出汗,喉咙里像卡着块冻硬的苞米饼子,咽不下也吐不出。“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宋老三的话在耳边回荡,可他分明记得冻土下传来的闷响,记得自己转身时故意踩乱的血迹——那是他亲手埋葬的良知在叩问。
“吱呀——“木门被推开的声响惊得刘广林浑身一颤,走廊传来周瞎子罐头盖铃铛特有的细碎响动。独眼老者摘下油渍斑斑的棉帽,玻璃义眼在灯光下泛着青白冷光:“老村长,借一步说话。“刘广林的瞳孔猛地收缩——对方袖口的蓝布补丁针脚细密,分明是王桂芳特有的缝纫手法,而那布料,竟与宋福来家棉袄上的残片如出一辙。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裤腰,他疯狂思索周瞎子究竟知道多少,那只独眼是不是早已看穿自己用二十年时间精心编织的谎言。
“坐。“刘广林推过搪瓷缸,凉茶表面浮着几片卷曲的茶叶。茶水晃荡的波纹里,他仿佛看见宋老三举起马笼头的瞬间,看见王富贵惊恐的双眼。周瞎子却径直凑近办公桌,人造革包不经意擦过失踪登记表,布料摩擦的声响刺得人耳膜生疼:“今儿在宋家坑边,您看见那笼头钩子上的字了吧?“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藏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刘广林感觉心脏漏跳一拍,喉咙发紧得几乎无法呼吸。当年登记失踪人口时,他特意漏掉了那个姓氏,可如今,这个字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要把他的伪装彻底撕碎。
周瞎子突然掏出半片蓝布,布纹里嵌着的马鬃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您当年收的粮票,跟这布一个色儿吧?“他缺了门牙的嘴咧开,漏风的声音里满是恶意,“宋老三用马笼头砸死王富贵那晚,棉袄刮破在笼头钩子上,这布,就是从他袖口扯下来的。“刘广林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勉强保持清醒。他想起王富贵跟着宋老三进院时的模样,想起自己收下粮票时手的颤抖——原来从那刻起,他就成了帮凶。
回应他的是周瞎子掏出的小纸包,三颗带血的马鬃、两缕缠着黑痂的头发散落在桌面。“老村长,“独眼人突然凑近,腐臭的旱烟味喷在刘广林脸上,“您说,要是派出所的人看见这些,会怎么想?“窗外的雪粒子重重砸在玻璃上,仿佛是亡魂在叩问。刘广林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十九年来他无数次在梦里重温那个雪夜,此刻那些记忆却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想起儿子摔断腿的那个雪夜,自己抱着孩子狂奔时,雪地上蜿蜒的血脚印比当年王富贵的更深、更刺眼——原来罪孽从来不会被大雪掩埋。
“周先生想要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门轴,每一个字都带着割裂般的疼痛。内心却在疯狂嘶吼:不能答应,一旦妥协就会坠入万劫不复!可看着那些证物,他又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早已没有退路。
“我就想帮老村长把账本上的'王富贵'三个字抹了。“周瞎子搓着冻僵的手,“不过嘛,得劳烦您把那年的粮票...“话音未落,刘广林拍桌而起,皮靴重重踢到桌腿:“放屁!当年是宋老三动的手,跟我有啥关系?“可这话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记忆里宋老三递来粮票时意味深长的眼神,自己帮忙掩埋证据时的慌张,此刻都成了抽打良心的皮鞭。
周瞎子后退半步,义眼滑到鼻梁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老村长可别忘了,“他指了指失踪登记表,“您的名字,可在这上面签着呢。“铃铛声渐渐消失在雪夜中,刘广林跌坐回椅子,药瓶滚落在地。他攥着铜马镫,镫面上的凹痕恰好卡住拇指——那是宋老三用锤子砸出的“兄弟印记“,此刻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的灵魂牢牢钉在 1978年的雪夜里。
窗外传来狗吠,混着自行车碾过雪地的声响。刘广林注意到周瞎子遗落的纸包里,除了证物,还有半枚铜扣,扣面若隐若现的“王“字,与王秀兰暖手炉上的纹路惊人相似。雪越下越大,灯泡突然熄灭,黑暗中,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影子握着马笼头,钩子上的血迹正缓缓将“王“字染成“刘“。火柴擦亮的瞬间,马鬃燃烧的噼啪声中,刘广林恍惚回到 1978年的火葬场,那股焦糊味里,他听见自己良心的悲鸣。
药瓶在黑暗中静静躺着,与失踪登记表咫尺之遥。他颤抖着摸向降压药,却摸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他知道,这些药片能暂时压制心慌,却压不住冻土下的旧笼头,压不住王秀兰看他时,那与王富贵如出一辙的、要将真相撕开的锐利目光。而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仍要踩着积雪,去宋家查看新埋的笼头——就像十九年前那个雪夜,他踩着王富贵的血迹,走向了永远无法逃离的深渊。每一步,都像在自己的良心上剜肉,可他早已没有回头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