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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江家。
规整气派的黑瓦白墙之内,训练有素的仆婢们正在快步小跑,或将手上的东西送到需要的地方,或踮起脚挂上簇新的喜庆红灯笼,或在大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备菜。
在傅管家的调动下,江家下人都开足马力,在为明天早上的认亲宴做准备。
只除了一个人。
此刻的江传芳并不在这座老宅,而是在距离永和县二十余里外,一处名为梅园的别庄里。
因父亲的身体日渐康复,今天晨起时已经可以不必靠仆婢搀扶,自己就能走上一阵子,他便放下大半心,应一位李姓好友所邀,前来梅园与对方见面。
前世,这位好友屡试不第,书画方面的天赋甚至比江传芳还要高一些,尤其是丹青一道,其画作也曾在京城风靡过一段时间,时人都称其为“李狂生”。
故而,江传芳颇为看重这位同道好友。
在傅管家的委婉提议下,他按惯例邀请好友前来梅园,准备花上一整天时间切磋书画之道,再秉烛同游,抵足而眠。
他并不知道,这番风雅计划并非傅管家在刻意讨好他、弥补药方一事上的隐瞒,单纯只是为了把他支开,甚至还动过心思,提前结束出游计划,赶在天黑前回家陪伴父母以尽孝。
但,在看到那张熟悉到极点的清艳容颜后,他彻底没了提前回城的心思。
“怎么会是她……白氏……”
江传芳呆住了。
半个时辰前。
李狂生忽然表示,梅园景色虽好,人工雕琢的意味却太浓重,提议从梅园出来,二人一起去登旁边的野山坡,以在自然山水中追求更高意境。
二人就是在山脚下遇到的白氏。
彼时,白氏正红着眼,被一对衣着寒酸的乡下夫妇推搡着要上车。车旁,精明胖妇递过去一袋子钱,那对夫妇便一副感恩戴德模样走了。车里似乎还有其他人,隐约有女子哭声传出,又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壮汉围守。
显然,这是人牙子在买人。
前世相处的点点滴滴瞬间浮上江传芳心头,尤其是自己病逝前,白氏在床前哭到几乎昏死的那一幕,让他心头既酸又软。
这定是命运的巧妙安排,让他恰巧遇到刚被父母卖给人牙子、还未沦落到青楼的白氏!
他必须将人救下!
不过,前世今生不能一概而论,他这辈子只打算跟真正的心上人黎姑娘共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多一个白氏定然不好。
斟酌过后,江传芳没有出面,而是低声吩咐跟来的墨书两句,后者很快离开,骑着马追向牙婆的马车。
回到梅园时,李狂生已经醉倒。
墨书来报:“回少爷,人已经从人牙子手中买下。不过,足足花了一百两银子,那老虔婆坐地起价,愣是翻了五倍!”
墨书有些肉痛,江传芳却半点没把这些钱财放在心上。
虽说只是黎姑娘的替身,可,白氏到底陪伴他近二十年,还给他生了几个儿女,不离不弃到了最后一刻!
这份情谊,可比跟云氏之间的所谓夫妻情分深厚得多!
他淡淡应了一声,只问:“没让那对夫妇见到你吧?牙婆可封口了?”
墨书点头称是,又试探着说:“那姑娘知道有人救她脱离苦海,感激不尽,差点给小的下跪,还说想亲口向恩公道一声谢,磕个头。”
江传芳不欲见白氏:“不必,你把盘缠给她,再引她去府里在附近的铺子落脚就是。”
话音刚落,忽然一阵风吹过,偌大的梅林顷刻间成了一片粉白色的海洋,飘飘扬扬,美不胜收。
他忽然记起前世跟白氏的初见,当时她在花林间边抚琴边吟诗,竟跟此时此刻眼前的情景逐渐重合。
墨书为难道:“小的刚刚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姑娘死活不肯要钱,说自己有手有脚,怎么着都能活下去。唯一念想就是见一见恩人,回头也好给您立个长生牌什么的供奉着。还说,要是见不着,就要跪死在园子外头!”
江传芳的心更软了。
果然是白氏的作风!
前世的她也总是不肯收他送的礼物,甚至还以为他是个清贫书生,有一回他替她解围后,心生感激想要报答,竟反过来偷偷贴补他财物……
“她若真有心就等着吧,先将李兄送去安置。”
良久后,打扮简朴、却难掩其动人姿色的年轻姑娘被带到江传芳面前。
近距离之下,他很快发现了女子手上的冻疮、干裂血痕,鼻头也红红的,皮肤也不如后来那般细腻光滑,衣衫单薄且破旧,补丁无数。
显然,白氏在狠心卖掉她的黑心爹娘手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苦日子。
江传芳更心疼了。
女子两眼含泪,扑通一声跪下:“公子,多谢公子救我!要是没有公子,我,我这会儿怕是要被我爹娘卖到窑子里去了,还不知是个啥下场叻!公子要是不嫌弃,小女子愿意为奴为婢,来报答公子的恩典!”
江传芳眉心微皱。
白氏这口音委实土气了些,声音似乎也有点违和……
似乎,前世的更加婉转动听?
可能是天气冷,哭多了,嗓子沙哑吧。
他这般想着,摇摇头:“你无须这样。我只是看不惯这种卖儿卖女的行径,顺手为之罢了。为人奴婢失却自由,岂不是让你出了个火坑,又跳进另一个?”
前世,心上人黎姑娘的遭遇跟白氏相差无几,甚至更惨,被那貌似忠良的表兄未婚夫的相好表妹心生嫉妒拐卖,而后辗转沉沦,坎坷不已!
不像白氏,还是清倌时就跟了他……
这也是他对遭遇相似的白氏心生怜悯的缘故。
“不不不!公子这样的大善人,给您做奴婢是我们这种苦命人做梦都难有的好事。总好过一个人在外头孤零零的,受人欺凌。”
见白氏哽咽不成声、泪光盈盈的模样,江传芳忍不住叹气。
虽说气质差了些,可这般美貌,万一遇上个垂涎她美色的恶人,确实难办。不若先将人留下,回头再说。
“既如此,你就先留下吧。墨书,带这位姑娘下去安置。”
白氏眼中满是庆幸和憧憬的光,说了些感激不尽的话,便老老实实跟着墨书走开。
“对了,姑娘怎么称呼来着?”
“我姓白,在家排行第三,爹娘他们都喊我三丫……”
亭中,本来满心怅惘、注视着故人离去的江传芳刚呷了口茶,听得夜风中送过来的这句话,当即被口中茶水呛了个咳嗽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