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不惜，知命之上与黄花（结束）
常开听了这话，默默摇头。
“这.....又是何必呢？”
老道士此刻精气神已经开始慢慢消散起来，但他的眸子中还闪着精光，他没好气道。
“这哪有啥好何必的。”
“老道士已经活了三百多岁了，朱厚熜［注：嘉靖］这家伙为了多活命，把他们老朱家的大半底蕴全部耗干，也比老道士少活了一个甲子......”
他瞥了一眼常开，冷笑道。
“老道士这些年走过南，闯过北，亲过仙女的小嘴，摸过妖女的大腿，就连欧罗巴的洋妞，老道士都玩过好几个，你们这等小雏鸟有什么好替我可惜的？”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众人，又忍不住痛心疾首起来。
“老道士与这厮又不一样....”他指了指又被手指指着的莫柏寒，嘲讽道，“这小道士也就三十来岁，修为没了还可以练，老道士呢？老道士已经三百多岁了，道门境界修到祖师爷都不一定到过的地方.......”
“百尺竿头，承前启后，哪怕朝廷叫我一句大真人，我有时候都会想上一想，我这等道人，只叫一个大真人？老道士要是没了修为，下半辈子就只能挂着点滴，服着药水过日了，这等日子，你说我能这般过了？还不提那么些年，老道士得罪的仇家也是不少，要是被他们知道，那以后的日子，可就惨了！”
明知道老道士在安慰他们，黄茵兰也是忍不住问道。
“会有多惨。”
老道士一本正经道。
“有个妖女被老道偷了心，要是知道老道那副模样，肯定会把我抓到她那洞府之中，天天让老道士看那些姑娘们跳不穿衣服的舞......”
他瞧了瞧黄茵兰满脸通红，哈哈笑道。
“到时候老道士心头面红耳赤，身上却是半点反应都无，你说，不比死了还惨？”
坐在厂区空旷的地上，老道士突然又是笑了起来。
按道理应该是他们安慰自己，怎么变成了自己安慰他们。
果然师兄说得对，做什么前辈高人，那都太过辛苦。
一念及此，他打断了常开的话头。
“闲话不多说了，老道士马上要驾鹤西去，也有几件事情要交代了。”
他先看了一眼黄茵兰，笑了起来。
“你这姑娘，其实仙姿玉骨，本是修道的好胚子，甚至老道士当年来这里，就是算到了与你有缘.....但后来因为此地事情，便也被拖累在此，一直无法收你为徒，只是随时给你遮掩了一些，反倒是今日见你，才明白这等仙姿玉骨，也会随着时日流逝而显露，这也是让你遭了劫难.....”
黄茵兰听了一呆，她是多么冰雪聪明之人，立马反应过来。
“道长，是因为我，你才从这里出来的吗？”
这么些年，又不是没有胆子大的人进过厂区，但又有谁见到过这老道士？
而想到这里，黄茵兰一下子眼泪掉下来了。
怪不得她一直以来，就觉得与这老道士亲切，原来源头都在这里。
老道士想伸手擦拭少女泪珠，却发现此刻已经抬不起手，轻叹了一下。
“你我师徒缘分虽浅，但这是我因，不是你故.....”
老道士轻轻一点。
一枚金光闪入了少女的眸子。
老道士愈发苍老，先是咳嗽了两下，才把言语说出。
“老道士曾是龙虎山一杂役，当初与师兄师弟三人得一造化，受真仙传法，此法你们或许也听过，那就是天书三卷......”
老道士露出了一丝羞涩。
“我师兄资质惊人，从里头悟出来【太平要术】，治病救人，起符除妖，将这太平道弄出了这般声势；我师弟在道法上资质不如他，但却也是悟出了行军打仗，布阵杀敌之法，也是这等缘由，当初那群洋鬼子过来，我们师兄弟三人带着门徒列阵杀寇，得到朝廷赐封......”
莫柏寒到了此时候也是心悦诚服，没有半点其他念头，他所有的疑惑在现在全部化为了然。
面前的这位他已经想过许多身份，但只有这尊身份却是一在识海里提出便也按了下来，为何？因为太过难以想象！
但现在，听到对方如此坦白，这位本四肢轻飘的道士真是俯首起来。
“弟子终南山全真宫第十六代弟子莫柏寒，见过.....地公将军！”
众人皆是悚然！
当年欧罗巴诸国三路并起，共犯帝国。
其中一路是杀到了帝国腹部。
但这一路最后的结局却是最惨，当初太平道三位大真人一同出手，连同三万门徒，摆出大阵，杀得天塌地陷，铁甲轰鸣，长河之上皆是浮尸，黄土之中全是赤血。
而这三位大真人，也在事后被隆庆天子封为【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
其中【天公将军】名头最盛，他是【太平道】的开道真人，一手符箓治病，一手道术杀敌，可以说是天下道门的垂范。
而【人公将军】则是十数年前的风云人物，他带领门徒与欧罗巴军队在帝国内陆交战，七战三败而四捷，杀出了自己的威名。
与这两位相比，这位【地公将军】名头并不算多大，但一想到他能让【人公将军】心甘情愿做师弟，那里头的含义，自然也是非同小可！
哪怕是常开，都没有想到，面前这老道士，居然是【太平道】的二号人物！
老道士见了，也是摇头。
“什么狗屁虚名，有何注意。”
他看了看黄茵兰。
“你且把这门天书给学会了！”
“到时候烧纸头给我的时候，与我说道说道，你悟出了什么！”
说完，不顾少女泪如雨下，却是转过头看向林春生与莫柏寒，只是看着二人的同时，脸上露出了一丝嫌弃。
“你们两个家伙资质皆是不差，但是一个做事不动脑筋，一个做事太动脑筋......”
老道士也是无语的摇了摇头，似乎在表示没有想到自己所托的是这两个家伙一般。
“但事到如今，老道士也没有其他东西能给你们了......”
“所以.....收好！”
两团黄色东西出现在了二人手中。
林春生先是低头往手里一看，满脸的好奇也是凝固起来。
因为这位堂堂【太平道】二当家给出的物品，居然是一块泥巴。
林春生有些发懵，左右上下皆是翻了一遍，除了上方有个篆书大字外，与地上随手一挖的东西，都没啥区别。
他努力瞧了瞧，想认出这字是什么。
只是可惜。
他在公塾里就是个读书垫底的货色。
这字说不定认得他，他却认不得这个字！
突然间，莫柏寒从旁边凑了过来。
“咳咳咳.....你这字是福字。”
“嗯？”
“哪个福？”
“福气的福。”
林春生听了，也是笑了一下，这倒是个好字，但也是忍不住转过去往莫柏寒那边一看，因为他手中也是一块同样的泥巴。
只是上头的字眼却有不同。
“那你是什么字？”
莫柏寒若有所思道。
“道德的德。”
林春生抬起头来，刚要发问这是什么。
却听得常开低语解释。
“这是命器。”
“什么？”
林春生差点跳了起来。
常开此刻。
自然是能瞧见许多凡人见不到的东西。
各种【词汇】包裹在这两块泥巴之上。
其中颜色最深最大的一个词汇是【土地】，另一个瞩目的则叫【护佑】。
这等模样，与常开当日所得的【红绳】极像，也是如此，他直接叫出了这两块泥巴的来历。
老道士笑了一下，脸上刚露出了一丝骄傲，却在下一秒也是绷不住了。
“怎么这些命器都是这般破铜烂铁？不对，我家的斧头还能砍柴火，这东西.....用来在裤兜里玩？”
“咳咳咳咳！”
一行人连忙上前，常开都是连忙用力拍打了一下老道士的背部，【灵明】发力，身上血气包裹，连连往他心脉上传去真气，否则真怕他直接一口气咽不下了。
只不过救回来的老道士却也是再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对着黄茵兰说道。
“徒儿，你是真确定要和这个傻缺儿走？”
黄茵兰一脸羞涩，却也让老道士明白了答案。
他叹了口气，挥手道。
“去吧去吧。”
“现在老道士能给你们留的，就是那点福咯！”
说完，一挥手。
这二人竟然凭空消失了。
常开看到老道士这等手段出后身体的那副千疮百孔，也是忍不住皱眉起来。
倒是莫柏寒有些感慨。
“父母总为子孙计，前辈这番行为，倒也真是爱徒在心，只是前辈那弟子.....怕是不会懂你的心思。”
老道士翻了个白眼。
“老道士只是让他们跑远点，别被你们这群人咬住罢了........怎么？还准备让我那徒儿忘掉仇怨，一切重头？开什么玩笑，道士可是牛鼻子，才不是那群秃驴！”
常开摸了摸脑袋，感觉自己被cue了一下。
但还不等他说什么。
老道士却一把腰间一直挂着的那道符箓扔了过来。
“你这小子助我最多，老道士其他也给不了你，就给你个虚名吧！”
常开刚一接过，还没有来得及问这是什么。
却见得老道士浑身面色发红，眸中精光开始闪烁起来，常开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的样子。
老道士摇了摇手，止住了他的问题。
“这不是什么重点，你且听老道士说些其他。”
常开看着老道士的脸庞，突然眼眶一红，因为老道士明明在对着他说话，却没有看着他一般。
常开连忙把自己的真气不要命的输送而去
老道士更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反应，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你这家伙年纪轻轻，但却智深而谋广，就连那等【天命】，都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按照道理来说，老道士也指点不了你什么了......”
常开听了，脑袋摇得与拨浪鼓一般。
“前辈单是此番为人做事，就足够晚辈学上一生了！”
老道士正经点头。
“最好如此。”
他的眸子已经看向了大地。
“这世道已经有太多抬头望天的高士，却是太少人，注意自己的脚下有着黄土，还有蝼蚁......”
这话出来，常开与莫柏寒都是沉默。
老道士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些废话也不多说了，我就说说你现在的情况.......”
他虽然目不直视，但是此刻，却好像对常开身上变化一清二楚。
“这一趟你安抚龙脉，肉身竟然得了龙气反馈，这等精进应是好事，但是你的真气.....”
老道士伸手指了指常开。
“不知道是不是你小子运道太好，那群王八蛋们千辛万苦所炼的劫难祸气，居然有一丝入了你的真气里，这等融入自然是让你的【灾气】变化起来，只不过是好是坏，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常开听了，也是点了点头。
他身上本身的变化自己现在也是清楚。
龙气反馈下。
让他浑身的筋骨，有了突飞猛进的精进，但是影响更深远的，是一种本质上的提高，这等提高，若是从以前那群瞧不起他的人嘴里来讲，就是资质的提升。
而【灾气】的变化。
却也如老道士所说那般，许是灾劫本是一体，又或是这等劫气难气如此多年里也已经修成了精，在面临老道士这等泰山一击时候，有一部分转到了常开的真气之上。
使得他原本发黑的真气，变了颜色。
嗯....
常开现在分辨了一下。
现在自己的灾气，可以称之为五彩斑斓的黑！
但若是让他来说，这等变化是好是坏，确实如老道士所说，也只有让时间检验了......
就这样想着，老道士突然露出了一丝神往。
“当然这些事情，也都是小事，真正的大事是.....”
“老道士前面，好像真正看到了前路。”
常开与莫柏寒重复了一遍。
“前路？”
“什么前路？”
老道士呢喃道。
“【天命】的前路。”
“这些年来，我师兄，以及那些就连我都要称呼一句前辈的天命者们绞尽脑汁，耗尽心力，想着【知命】的尽头是什么.....”
“但没有想到，让我看到了。”
在常开与莫柏寒瞠目结舌中，老道士自语道。
“不是命器的多寡，也不是命途的深究，只是两个字.....”
“什么？”
常开二人此刻都是绷直了身子，想听这里的答案。
天命的尽头是什么。
这是多少天骄豪杰都在追觅的答案。
古往今来。
因国朝前史不可求，帝国却连半个敢拍胸膛说达到这等境界之人都无。
甚至就因为欧罗巴诸国里那两大教会中出了两位这等人物，帝国这些年虽然屡屡自称中兴，但还是守重于攻，疲多于闲.....
也是如此，别说常开他们想听老道士的答案，此刻帝国上下，任何人来了，都想要知道这里头的答案。
老道士也没有卖关子，也没有时间去卖这关子，直接吐出了自己的答案。
“超脱。”
说完。
老道士眼里再也没有了神，开始嘴里喃喃。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贫道张福德，今日去矣！”
言语说完。
那腐朽老身，竟羽化而散！
万历十五年。
太平道地公将军张福德羽化于吴江府昆山城外。
虽死。
却无悔矣！
偌大吴江府，无三人知道他的功绩，只留下常开与莫柏寒泪流满面于此！
只是莫柏寒没有注意到。
他给予常开的道果消散的时间比他师尊的预估早了许多，并且常开的手指尖儿上，似乎有一点黄花，在那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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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
另外。
提示这么明显，应该都猜到老道士的天命是什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