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九二〇年秋天,康妮和克利福德回到勒格比庄园的家中。查泰莱小姐仍然对弟弟的倒戈耿耿于怀,于是从家里搬了出去,住在伦敦的一套小公寓里。
勒格比庄园是一座由褐色石头砌成的老房子,低矮而狭长,大约建于十八世纪中期,后来又继续扩建,直到变成一座迷宫般的庄园,却毫无特色。它坐落在一个栽满橡树的高丘之上,这古老的橡树园林十分美丽。但可惜的是,可以看到不远处泰维尔肖矿井的烟囱,以及它吐出的那缭绕的蒸汽和烟雾。远处雾气蒙蒙的小山上,朦胧可见的是泰维尔肖零零散散的简陋村落。这个村落差不多从园林大门开始,蜿蜒伸展出足足一英里[1]长,看上去奇丑无比:一排排寒酸肮脏的小砖房,屋顶盖着黑石板,棱角尖锐,显得单调又凄凉。
康妮习惯了肯辛顿、苏格兰的山,以及苏塞克斯的丘陵——那才是她心中的英格兰。她以年轻人那种坚忍的态度,一下子将这毫无灵魂、丑陋得彻底的中部煤铁产区全然收入眼底,然后就将其抛在脑后:这里简直匪夷所思,干脆不去多想便是。康妮在勒格比庄园阴森的屋内,能听到矿井里筛煤机的咔嗒声、卷扬机的噗噗声、货车换轨的叮当声以及运煤机车汽笛的轻声嘶鸣。泰维尔肖的矿井平台[2]在燃烧,已经烧了很多年,将火扑灭需要花费大量的钱,所以干脆一直让它烧着。每逢风从那个方向吹来——风向大多如此,房内就充斥着泥土里腐烂物中硫黄燃烧散发的恶臭。但即使在无风的日子,空气中也总是弥漫着一股来自地下的味道:硫黄、铁、煤炭或是酸性物质。而且就连圣诞蔷薇上也常年落着煤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仿若厄运天空降下的黑色甘露。
好吧,它就在那儿——和其他事物一样,都是命中注定的!它的确很可怕,但又何必抗争?你没办法摆脱它。它依旧会继续存在下去。生活也会继续!夜晚,红色的斑点在低矮的乌云云层中燃烧,它时而颤动,时而斑驳,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就像是让人灼痛的烧伤。那就是高炉。起初,这些高炉的恐怖气息对康妮产生了一定的吸引力,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地下。之后她就习惯了。一般清晨都会下雨。
克利福德声称比起伦敦,他更喜欢勒格比。这个乡村有自己特有的顽强意志,这里的村民胆识过人。康妮好奇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他们肯定是没什么眼界和头脑的。这里的村民和他们生活的村子一样,憔悴而丑陋,死气沉沉,也同样冷漠。只是在他们那含混不清的低沉土话里,在他们下班后成群结队回家时铆钉矿靴踩着柏油路发出的踢踏声中,有着某种让人恐惧和好奇的东西。
没有人迎接这对年轻的乡绅回家:没有欢庆的宴席,没有列队迎接的民众,甚至连一朵花都没见到。有的只是一段潮湿的路程,汽车载着他们行驶在阴暗潮湿的车道上,穿过阴郁的树木,爬上园林斜坡——一群湿漉漉的灰羊正在那里吃草——来到深棕色庄园坐落的小山丘上。管家和她的丈夫像两个心里没底的佃农一样,在那里来回踱步,准备结结巴巴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勒格比庄园和泰维尔肖村之间没有任何来往,完全没有。没有男人行脱帽礼,也没有女人行屈膝礼。矿工们只是盯着他们看;商人们像对待熟人一样朝着康妮抬抬帽檐,对克利福德则是尴尬地点点头;仅此而已。双方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对彼此都心怀无言的怨恨。起初,康妮对于村民们细雨般持续不断的抵触情绪感到难过。后来,她硬起心肠,把这种恨意看成类似补药的存在,反而成为她生活的动力。这并不是说她和克利福德不受欢迎,只是因为他们和煤矿工人属于完全不同的阶层。不可逾越的鸿沟,不可名状的裂口——或许在特伦特河[3]以南是不存在这种情况的。但在中部地区和工业发达的北部,存在着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两边的人完全没有来往。你站在你那边,我就站在我这一侧!这简直违背了人类的共通性,很是奇怪。
不过,全村人在情感上还是同情克利福德和康妮的。在实际生活中,两边态度倒是十分一致:离我远点!
年过花甲的教区长是个好人,他尽心尽职,但村子里那种“离我远点”的态度,让他几乎变成无足轻重的存在。矿工的妻子们几乎都是卫理公会[4]教徒。矿工们什么教都不信。教区长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个普通人,但是光凭他身上穿的袍子,就足以彻底模糊这一事实。不,他成了阿什比老爷,某个自动传教和祈祷的人。
“就算你是查泰莱夫人,我们自认为和你没什么不同!”——起初,这种本能的固执态度让康妮感到非常迷惑。她向旷工妻子们示好的时候,她们的反应很奇怪,半信半疑,亲切得十分虚伪;那种带有冒犯意味的奇怪言语——哦,老天爷啊!查泰莱夫人和我说话了,现在我可是个大人物了!但她可别因为这样就以为我不如她!——她总能听到女人们用半是谄媚的浓重鼻音说着这些话,简直无法忍受。可这是无法回避的。这些新教教徒就是如此无可救药,令人反感。
克利福德不理会他们,康妮也学着不去搭理他们:每次经过村子,她都对村民熟视无睹,而他们会盯着她看,仿佛她是一尊行走的蜡像。当克利福德必须和他们打交道时,他表现得十分傲慢和轻蔑,他知道自己不能对他们表现得过于友好。事实上,他面对任何不属于自己阶级的人,都显得高高在上、傲气十足。他坚持自己的立场,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村民们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正如矿井平台和勒格比庄园本身一样,他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但自从克利福德残疾后,他变得十分胆怯,自惭形秽起来。除了家里的仆人,他不愿见任何人,因为他必须坐在轮椅或是巴斯轮椅上。尽管如此,他还是像过去那样精心打扮,穿着高级裁缝替他定制的昂贵服装,像以往一样戴着邦德街买的领带。从上半身看,他和从前一样时髦讲究、仪表堂堂。他从来就不是那种阴柔的现代青年:他面色红润,肩膀宽厚,甚至颇具乡土气息。但他的声音细小而迟疑,他的眼神兼具了果敢和怯懦,自信又犹豫,这些又显露出他的本性。他的举止常常目中无人到让人感到冒犯,然后又表现得谨慎谦逊,几乎是战战兢兢。
康妮和他关系紧密,但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某种现代夫妻的相处之道。残疾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他心中受到巨大的伤害,再也不可能轻松、随意。他是个饱受伤痛的人,正因如此,康妮带着满腔热情守在他身边。
但她不禁感慨,他和其他人的联系真是少得可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矿工是属于他的工人;但在他眼中,矿工是物而不是人,矿工是矿井的一部分,并不属于生命的一部分,他视他们为粗野的自然现象,而不是像自己一样的人类。在某种程度上,他对那些矿工心存恐惧,自从残疾了以后,他甚至无法忍受他们看着自己。他们古怪粗野的生活,似乎和刺猬的生活一样不自然。[5]
他在远处关注着这些人,但就像从显微镜或者望远镜中观看一样。他不去接触任何人。除了要遵照传统和勒格比庄园保有联系,以及要维系家族关系而和艾玛有联系外,他与任何人都没有实际的接触。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真正触动他。康妮觉得自己也没有真正地触及他的内心;也许最终根本没有什么可触及的;他内心深处有的只是对人际交往的否定。
然而,他又完全依赖着自己的妻子,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她。虽然他高大而强壮,却无能为力。他可以坐着轮椅到处活动,他还有一台带马达装置的巴斯轮椅,可以在园林里慢慢兜圈。可一旦独处,他就像一只迷失的羔羊。他需要康妮陪伴在他身边,以确保自己还真实地活在这个世上。
但他仍然身残志坚。他开始创作小说,写的都是他从前认识的人的逸事趣闻,非常私人。故事写得巧妙,有点毒舌,然而,说不上为什么,一点也不深刻。观察角度非常独特,十分罕见。但他没有触碰这些人物的内心,没有与其产生真正的联结。整个故事仿佛都发生在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之中。现如今,由于人们很大程度上就是生活在打着人造灯光的舞台之上,这些故事反倒奇怪地忠于了现代生活,也就是说它们符合了现代人的心理。
克利福德对自己这些小说的在乎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他希望每个人都认为他的小说写得好,是佳作,是无可匹敌的巅峰之作。他的作品刊登在最时髦的杂志上,自然会得到褒贬不一的评价。但对克利福德来说,负面评价简直是折磨,就像用刀子刺他一样。仿佛他整个人的存在价值都系于他的小说之中。
康妮尽全力帮助他。起初她也觉得很兴奋。他用单调的语言没完没了、坚持不懈地跟她讲述所有的细节,她不得不竭尽所能做出回应。仿佛她的身体、灵魂,甚至情欲都必须被唤醒,融入他小说的主题当中。这使她激动不已,非常着迷。
在物质生活上,他们的日子过得其实很朴素。她必须自己操持这座庄园。可是女管家已经为杰弗里爵士工作了很多年——这个一本正经、干瘪衰老的女人,几乎算不上客厅女侍,甚至不算是女人……她负责服侍爵士用餐,在这个家已经干了四十年。甚至连家里的女佣也不再年轻。这太可怕了!除了任其自然,你还能拿这样一个地方怎么办?那么多没人使用的房间,那么多中部地区的繁文缛节,那些机械化的整洁和呆板的秩序!克利福德坚持雇了个新厨子,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在他伦敦的住处伺候过他。除此之外,这个地方似乎是在无人领导的机械化状态下运行。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异常整洁,十分规矩,甚至完全没有欺瞒。可在康妮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有条不紊的混乱状态。没有温暖的情感把这个家有机地联系起来。这所房子和废弃的街道一样阴郁乏味。
除了任其自然,她还能做什么呢?于是她干脆就不管不顾了。查泰莱小姐有时会来访,顶着那张高傲瘦削的脸,看到家中一切毫无变化,便流露出扬扬得意的神情。她永远也无法原谅康妮摧毁了她和弟弟观念上的联盟。陪克利福德一起写这些小说的,应该是她——艾玛。查泰莱的小说,是他们查泰莱家族的人创造出来的,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新作。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衡量标准。这跟以前的思想和表达没有任何有机的联系,只是这世上出现的全新作品:查泰莱的书,完全属于查泰莱家的创作。
康妮的父亲曾短暂拜访过勒格比庄园,私下对他的女儿说:“克利福德的小说语言很巧妙,但内容却空洞无物,是无法流传的!”看着这位一生都表现出色的魁梧的苏格兰骑士,康妮的双眼——那双充满疑惑的蓝色大眼睛——变得迷茫起来。内容空洞!他说“内容空洞”是什么意思?可是评论家都称赞克利福德的小说,他几乎已经名声在外,而小说甚至还赚到了钱……那她父亲说克利福德的小说“内容空洞”究竟是什么意思?除了名誉和金钱,小说还能带来什么?
因为康妮已经选择了年轻人的生活标准:此刻拥有的就是一切。瞬间一个个接连发生,但每个瞬间并不需要彼此相属。
那是她在勒格比庄园度过的第二个冬天,她的父亲对她说:“康妮,我希望你不要为现实所迫而变成一个‘活寡妇’。”
“活寡妇!”康妮含糊地回答,“怎么了?为什么不行?”
“当然可以,如果你自己心甘情愿的话!”她父亲急忙说道。两个男人独处时,他对克利福德也说了同样的话:“我恐怕‘活寡妇’这个角色不太适合康妮。”
“活寡妇!”克利福德把这个词从法语翻译成英语重复了一次,以确定自己没理解错意思。
他思索了片刻,脸涨得通红。他十分生气,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哪里不适合她呢?”他生硬地问道。
“她越来越消瘦……变得棱角分明。她本来不是这样的。她不是那种像沙丁鱼般瘦弱的女孩,她是一条丰满健美的苏格兰鳟鱼。”
“当然,是一条没黑斑的鳟鱼!”克利福德说。
他之后想再和康妮聊一聊“守活寡”这件事……她有名无实的婚姻状态。但他就是说不出口。他与她既过于亲密,又不够亲密。他在精神层面和她相互交融,但二人之间却没有任何肉体关系,谁都不忍心把这不合情理的事情搬到台面上。他们精神上是如此亲密,肉体上却如此疏离。
但康妮猜到她父亲对克利福德说了些什么,而克利福德心中也有些想法。她知道,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独守空闺还是红杏出墙,只要他完全不知情,也没有亲眼见到。眼不见,心不知,这事就不存在。
康妮和克利福德在勒格比庄园已经生活了将近两年,过得恍恍惚惚,全部精力都投入在克利福德和他的作品上。对于他的作品,他俩一直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们在创作的煎熬中分享想法、争论,感觉在那空洞的文字中,仿佛正在发生着什么,有什么真的在发生。
到目前为止,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在虚无之中。其余一切都不复存在。勒格比庄园就在那里,仆人们也在……但他们像是幽灵,并不真实存在。康妮到园林和园林外的树林间散步,她踢着秋日的褐色落叶,摘下春日的报春花,享受着这种孤独与神秘。但这一切都似梦境,或者更确切地说,它像是现实的幻影。对她来说,橡树叶就像是摇曳在镜中的橡树叶,而她自己则是某个书中的人物,采摘的报春花只是影子,是回忆,或是文字。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存在……没有触碰,没有联结!只有和克利福德共处的生活,这些用故事情节和意识的细枝末节编织出的无尽网络,这些被马尔科姆爵士称为内容空洞、无法流传下去的故事。为什么它们要言之有物,为什么它们要流传下去?今日祸患自有今日承担[6]。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克利福德朋友众多,更确切地说是泛泛之交,他邀请他们来勒格比庄园做客。他邀来了各种各样的人,评论家和作家,都是些愿意帮着赞扬他作品的人。这些人为能被邀请去勒格比庄园而感到受宠若惊,于是他们说着恭维的话。康妮对此心知肚明。可又有何不可呢?这也不过是镜子里转瞬即逝的幻影之一。这又有何不妥呢?
对于这些人——大部分是男人——来说,她是招待他们的女主人。她也要接待克利福德那些偶尔登门的贵族亲戚。她性格温和,面色红润,像个乡下姑娘,脸上容易长雀斑,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一头褐色的鬈发,嗓音温柔,身材健壮,腰身丰满,这样的外表在当时来说太有“女人味”,有点过时了。她可不是一条“沙丁鱼”,没有男孩般干瘪的胸部和窄小的屁股,她太过女性化,达不到时髦的标准。
所以那些男人,尤其是那些不再年轻的老男人,的确对她很好。但是,她知道只要她稍微和其他男人调几句情,可怜的克利福德就会觉得备受煎熬,所以她一点也不给他们机会。她沉默寡言,态度模糊,她和这些男人没有任何联系,也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瓜葛。克利福德很为自己感到骄傲。
克利福德家的亲戚们对她也很友好。她知道这种友善意味着他们不怕她,而她也清楚,除非你对他们有威慑力,否则他们是不会尊重你的。但她同样与这些人也没什么交往。她让他们友善而轻蔑地对待自己,让这些亲戚觉得自己没必要剑拔弩张地对待这个女主人。她和他们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关系。
时间在流逝。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因为她是如此完美地和外界失去了一切关联。她和克利福德生活在他们的思想和他创作的小说之中。她招待宾客……庄园里总有客人。时间随着钟表的走动而流逝,送走七点半,转眼就迎来八点半。
注释
[1]1英里约合1.61千米。
[2]从井下运上来的煤土运到井口,筛选完的垃圾留在原地,这些垃圾会自燃或阴燃数年。
[3]英国中部的河流,发源于斯塔福德郡,北流汇入亨伯河。一般被看作英国南北方的分界线。
[4]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
[5]刺猬喜静、怕光,用锐利的爪子在树根下、石隙、枯木下挖掘洞穴,昼伏夜出。在克利福德眼中,矿工生活和刺猬的生活习性相似。
[6]出自《圣经》,意指每一天都有足够的困难和问题需要应对,不必为明天的事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