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杏枝燃作碑前雪
周大福攥着药方撞开密室门，震落梁上陈年药囊。
“成了！素萍！成了！药方最后一味是血竭三钱配……”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柳素萍仰卧在碾碎的《千金方》残页上。
唇角凝结着试毒时的微笑，以及……
“只是毒妇不够，婴孩也要验毒！”
米铺掌柜突然抢过周洹。
更远处，赵铁匠舀起井中毒水要灌向襁褓：“错，让他也染毒才公平！“
婴儿腕间红绳铃铛叮咚作响，是满月时街坊们凑钱打的百岁锁。
三百支火把照亮婴儿光洁的手臂，人群爆发出惊呼。
“那玉佩真能避毒？”
听闻此言，所有人眼中晃出绿幽幽的贪婪光芒。
“玉佩给我！”
“你算什么东西！该轮到我家！”
玉佩在抢夺中泛起青光，映出童秀才扭曲的脸。
“仙家宝物就该由德者持！”
周大福踉跄扑向妻子，蜷在妻子渐冷的尸身上。
“素萍……药方成了……”
周大福五指握着妻子尚有温热的掌心，贴着柳素萍冰凉的耳垂呢喃。
十二年前这双手替他束发，说“夫君你看，艾草抽穗了”。
此刻腕骨处凝着试药时留下的刀疤，像条僵死的蚕。
周洹的啼哭刺破风雪，百姓们却在抢夺玉佩。
玉佩在无数双手间抛掷，恍如当年传递谢礼的蜜罐。
一旁的周洹突然发出猫崽般的啼哭。
琥珀色瘢痕爬上他眼皮，没有玉佩护体的婴孩同样染上了毒瘴。
童秀才突然高举玉佩。
“诸君！若携此物，说不定可去玄霄宗求仙……”
人群轰然涌动，周大福抱着妻子逐渐冰冷的躯体。
看当年求医的跛脚老汉踩碎药碾，米铺掌柜的锦靴踏过《千金方》。
数十载医者仁心光阴在碎瓷声中片片剥落。
药炉火星噼啪炸响，映得周大福溃烂的右脸忽明忽暗，瞳孔里跳动着血色。
“你们……都该死！”
周大福撕开药方塞进嘴里，嚼着墨汁与血水狂笑。
多讽刺啊，这救世的方子是用他试药的血、妻子咽下的毒换来的。
周大福抱起妻子尸身，抱起周洹，踩过当年王屠户送的腊肠。
那腊肠早已腐败生蛆，就像这些人曾供奉的善意。
所有人都疯魔般的去抢着那枚能让他们免于毒瘴之苦的玉佩。
却无人注意到，阴影中正向药铺外走去的周大福。
当有人注意到时，周大福溃烂的指尖已将铜锁扣入栓槽。
触摸门扉上那道陈年刻痕，那是周洹周岁时，柳素萍抱着孩子亲手刻下的身高线。
火折子擦亮时，布庄娘子送的蜀锦幔帐正在风中轻晃。
去年她叉腰笑道：“这料子给孩子做百家衣，保平安的。”
火苗顺着“平安”二字攀上房梁，人群突然惊叫。
数年前柳素萍在这扇门前种下的忍冬藤，此刻在火中开成血色瀑布。
“放我们出去！”
“周神医！周神医！”
火焰最先吞没房梁悬挂的腊肠。
油脂滴落声里，周大福想起王屠户曾谄笑着塞来熏肉。
“周神医多吃些，瞧您瘦的。”
而此时王屠户的嚎叫混着焦香，砍刀劈得门板木屑飞溅。
“救……救命啊！”
“姓周的，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
火舌卷走最后一个字时，周大福捂住周洹的耳朵。
燃烧的《千金方》残页在空中翻飞。
童秀才抓着半截狼毫扑向门缝：“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学生愿为尊夫人作传！青史留名啊周神医！”
火苗爬上他的青衫，燃成火蝶。
周大福隐约看见前些年这书生熬夜帮抄药方的模样，那时的墨香如今混着皮肉焦臭。
“伪医……你不得好……”
诅咒湮灭在梁木坍塌声中，琉璃门槛上印着抓挠的血手印。
“周神医！开门啊！”
火舌攀上药柜，米铺掌柜捶打窗户：“我用金铢买命！”
米铺掌柜的金铢熔成金液，烫穿掌心，顺着地缝流向周大福脚边。
“我错了！我愿用全部身家换条生路……”
药铺化作火笼，玉佩在火海中发出清鸣，人群在琉璃化的门槛前堆成扭曲的罗汉。
“素萍你看……”他梳理妻子鬓发。
“现在他们才终于知道错了。”
雪夜被烧成白昼。
逃窜的人群在火中扭曲成当年排队求医的模样。
等一切归于寂静，周大福从废墟中取了那枚完好无损的玉佩，以及半截烧至焦黑的药杵。
踏着被烧至面目全非的“杏林春暖”牌匾，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雪落无声，杏枝凝霜。
怀中的柳素萍越来越轻，仿佛变回十六岁那个躲在杏林里采药的少女。
回到与妻子第一次相识的杏林，此时满地干枝。
枯枝划破掌心，周大福跪在冻土上刨坑。
雪夜泥土冷硬如磐石，但周大福硬生生徒手挖出了一个坟墓。
冻土裂开时，周大福十指渗出的血珠凝成冰晶。
“你娘最爱杏花。”
周大福将妻子埋在新雪下，碾碎袖中干枯的杏蕊，对一旁的周洹轻声说道。
“毒瘴之下，人心不存。”
“我恨那些人，但我更恨这毒瘴，是它把人变成了鬼。”
铜锣惊破五更寒。
药铺火光冲天之时，整个青山府就已震动。
如今更是认定周大福是那散播毒瘴之人，畏罪潜逃！
“周氏投毒害命！”
“封城门！”
“抓活的领赏！”
赌坊后巷的青砖还凝着晨霜，周洹蜷在襁褓里吮着半块玉佩。
那能缓解毒瘴毒素的药方折成纸鸢塞进他掌心。
周大福数着更声，直到赌坊管事的脚步声踩碎冰凌，才消失在街角。
“咦？这谁家小孩！”
幻境外，周洹踉跄着伸手，想要穿过虚影去抓住那离去的背影。
玉佩在此刻迸出裂响。
徐清宁翻腕收剑，萤火顺着雨线，开始倒流回现世。
最后消散的画面是断龙崖的雾漫上来，周大福解开发髻。
半年前，毒瘴彻底爆发，他一夜白头。
柳素萍替他染黑的白发，此刻在风雪里散成银瀑。
追兵火把映红半壁山崖时，崖下传来重物落水声。
有人惊呼：“抱着孩子跳了！”
“快打捞尸首！”
从此之后，青山府再无“周神医”，多了位瘸腿的“周大福”。
密室烛火颤了颤，月光重新漫进密室，照着案头那本未写完的日志。
崩裂的玉佩彻底碎裂，其中包裹着一滴晶莹泪珠。
周洹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掌心，似乎能从那滴泪珠里，触摸到虚影中母亲最后的温度。
烬花墟，剑道神通——
浮生影。
旧物不言，流光照见平生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