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序言 世界各地的采摘者

香水，对我们来说，既熟悉又神秘。它总能唤起我们的部分嗅觉记忆和童年回忆，强烈而遥远。没有人例外。人们终其一生都难以忘怀那一抹丁香的气息，忆得起某条生满金雀花的小路，以及所爱之人的气味。孩童时期，在树林里的发现令我记忆犹新。5月，在法国朗布依埃森林的大橡树下，灌木丛中长满了铃兰，空气中弥漫着香气。这香气令我惊奇不已，因为我想起了母亲，她从前常爱用“迪奥之韵”（Diorissimo）这款向白色铃铛形小花致敬的奢华香水。一打开瓶子，气味带来的亲密熟悉感唤起记忆，这种引人联想的力量让人倍感神秘。香水首先向我们讲述我们自己，这令人心安；随后向我们讲述其自身，这令人着迷。

“这儿是果实、花朵、树叶和枝条”[2]，魏尔伦这句耳熟能详的诗句美妙地引出了众多香水的天然原料。我再来续写这份名册：根、树皮、木材、地衣、种子、芽、浆果、香脂、树脂，千变万化的植物世界是精油和香脂宝库——正是它们创造了香水业。在19世纪气味分子化学出现之前，三千年来，天然物质一直是香水唯一的原料。如今香水已成为奢侈品，但这些气味仍是调香师的挚爱。它们天然带着丰富而深邃的层次感，有些气味仅凭自身就已堪称香水。

从我们的皮肤上蒸发之前，香水会用片刻时间讲述其众多成分的故事，化学成分讲述着实验室中的故事，天然成分则讲述着花、香料或树脂的故事。经过蒸馏或萃取，这些植物变成精油、净油或香脂[3]，与合成分子一起成为香水的成分。它们带来了丰富的嗅觉体验，成为真正的香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香水的品牌推广总不忘提及这些天然原料。

精油有它们自己的故事。它们是地域、风光、土地和气候相遇的结果，是扎根某处的人或者匆匆过客的产物。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香水业都需要芳香木材的采伐工，以获取雪松、沉香或檀木；还需要野生植物的采摘者，收集杜松子、岩蔷薇枝条或零陵香豆；需要采脂工采集乳香、安息香或秘鲁香脂；需要花、叶和根的培育者种植玫瑰、茉莉、香根草和广藿香；需要榨汁工，榨取香柠檬和柠檬；需要运输者和商人，他们是阿拉伯沙漠商队以及扬帆印度洋和地中海的水手的后裔；最后还有善制玫瑰花水的蒸馏师，17世纪以来他们是精油炼造士，在当代则称为萃取师和化学家。这些人分散在各地，他们在沙漠和森林中采摘，用锄头和拖拉机深耕，最初在隐密中作业，而后才逐渐变得透明，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产品会变成怎样，他们甚至在田间地头接受着调香大师和最负盛名的香水品牌商的拜访。

这些丰富多样的人和事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一个宏大的历史共同体，仿佛一块挂毯，交织其上的千丝万缕指引着薰衣草、玫瑰和乳香走向我们。神秘的历程，不断变化的起源，被保存、迁移、丢失又再找回的传统，香水制造师们共同孕育了人类对自然界气味始终不渝的迷恋。当一个马达加斯加农妇为香草藤上的一朵花授粉时，一件神奇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个动作重复数千次之后荚果才能发育、成熟，之后经过采摘的萃取，最终幻化为一小瓶香草净油中馥郁的香气。

这本书记录了我用三十年时间漂泊至香水源头的故事。我不是化学家，也不是植物学家，在完成管理学的学业后，我就追随了自己一直以来对树木和植物的兴趣而投入了香水业。我出于兴趣和好奇而开始了这一旅程，现在它已成为一种激情，三十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探究、寻觅、购买香水，也时而自己动手制作几十种精油。在玫瑰园或广藿香园中，在委内瑞拉的森林或是老挝的村庄中，香水之乡的人们将我领入气味的大门。他们教我聆听精油和萃取物讲述的故事，于是我成了如今所谓的“采香者”（sourceur）。

在一家专门制造香水和香料的公司中，我负责为调香师供应来自50多个国家的150多种天然原料提炼出的精油或萃取物。我的职责是确保它们的数量和质量，并寻找新的原料以丰富调香师的“调香盘”。在从花田到香水店的小瓶子中，我是这生产链条中的第一环。香水品牌是这一故事的终极参与者，为了推出新产品，他们让不同香水制造公司的调香师前来竞争，这些调香师的鼻子久负盛名，他们创造出复杂而秘密的配方，是为香水的“原液”。调香者天赋异禀、个性鲜明，他们始终在为顶尖的品牌创造新的香气，而我用我的经验服务于他们。

在一家位于法国朗德省森林内部的家族企业任职时，我参与了在种植芳香植物的国家建立蒸馏和萃取装置的工作，我的旅程就是这样开始的。这家企业是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它选择在香水的源头建厂以生产天然香脂。西班牙、摩洛哥、保加利亚、土耳其或马达加斯加，在任何地方需要做的都是安置仪器、收获、种植、生产。我发现了一些充满故事的地方以及面临消失的古老工艺，我还与人建立了深刻的联系。

十年来，我一直是一家瑞士家族公司的采购者，这家公司是国际香水和香氛制造业中最重要的企业之一。为了给调香师提供尽可能丰富的天然材料，我逐渐与世界各地的生产者一起编织了一张合作伙伴关系网络，为此我接触了香水业中从事各种工作的人。我对香气的热衷正是在这些会面中形成的。

我们的产品源自世界各地，因此，采购者需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我曾与许多团体合作，这些团体经常地处偏僻，面临飓风或干旱的风险，有时甚至被本国政府所遗弃。我很早就意识到在这些人的命运和未来中，我们这个行业的作用及责任。这一直是我从业的动力和指引。

这本书是在最近的一次旅行中，在索马里兰山区的一棵阿拉伯乳香树前诞生的。陪同我的采胶工刚刚割开树干，乳白色的小水滴开始沁出。刚刚流出的香气散发出醉人的气息，微风在那一刻让我觉得自己见证了一段非凡历史的延续，那是收集天然香气的历史，三千年来从未中断。呼吸着新鲜的树脂味，我被带回到许多年前，回到我刚刚从业时在安达卢西亚岩蔷薇园的最初记忆。我突然意识到，从岩蔷薇到乳香，我有幸在三十年间遇到了传承香水业三千年历史的人们。我要写的内容变得清晰起来：随着时间的演进，香水原料的变迁，仍投身于香水业者的生活，他们的学识与传统，他们制作香水的美丽地方以及他们脆弱的未来。这个故事中的每一部分都是不同且独特的，但又有共同点，那就是在令人心驰的香水中所凝结的人类的劳动成果。我在保加利亚玫瑰谷的所见最能说明这一点：为生产1千克玫瑰精油，需要手工采摘100万朵花。

本书谨向世界各地的采香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