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观的进化

把组织比作机器，还是比作耗散结构，抑或比作生物，这背后暗藏的是组织观。何为组织观？它指的是你如何从根本上看待这个组织，正如世界观指的是你如何从根本上看待这个世界一样。把组织比作机器时，你所秉持的是机械物理思维，牛顿是鼻祖；认为一切事物终将走向衰落时，你所秉持的是热力学第二定律思维，克劳修斯和玻尔兹曼是鼻祖；认为组织可以通过与外部世界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从而实现“熵减”时，你所秉持的是耗散结构思维，普利高津是鼻祖。从机械物理思维，到热力学第二定律思维，再到近来的耗散结构思维，折射的是组织观的不断进化，这是组织观发展的三个层次（见图1-6）。

在过去很长时间里，华为基本秉持的是机械物理思维，但任正非后来认识到，组织会遵循热力学第二定律，走向惰怠，难逃灭亡厄运，而耗散结构正是破解热力学第二定律以免组织走向熵死的法宝，这是华为在组织观上一个非常大的进步。字节跳动在公司治理上秉持的是产品思维，其本质也仍是机械物理思维。

美国著名物理学家、社会学家埃里克·詹奇曾写过一本非常有影响力的书，叫《自组织的宇宙观》（The Self-Organizing Universe）。我认为这是迄今为止对自组织描述得最深刻、最全面的一本书。这本书得到了诺贝尔奖得主、超循环论创立者艾根的认同，协同论创建者哈肯（H. Haken）也对该书大加称赞。詹奇与诺贝尔奖得主、耗散结构奠基人普利高津有着非常深厚的友谊，他们进行过非常多的交流与探讨。普利高津在他后来出版的《从混沌到有序：人与自然的新对话》一书中，还专门增辟献辞页，将他的这一名著献给英年早逝的詹奇，足见他对詹奇的推崇。如果你想对自组织有深入理解，我推荐你耐心读完詹奇的那本书。在书中，詹奇回顾了自宇宙诞生以来的整个进化历程。当我们把视野拉大到宇宙这个尺度去看时，对自组织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理解和认识。

宇宙的进化包含三个大的阶段。

第一阶段：宇宙自身的进化

宇宙起始于大爆炸，诞生于虚无。随着宇宙大爆炸，产生了质子、轻子、重子、轻核子、轻原子、重原子、分子，然后慢慢地形成了星系、恒星、行星。大物质的恒星、行星的宏观进化与原子颗粒度、分子颗粒度的微观进化同时发生和相互促进着，为后续生命的产生提供了可以依托的舞台。这是宇宙发展的第一阶段（见图1-7）。

第二阶段：生命的进化

随着恒星、行星的形成，当像地球这样的行星在条件具备时，会逐渐从无生命物质中衍生出耗散结构这一生命的原初形态。耗散结构进一步进化产生原核细胞，然后进化到真核细胞，再从单细胞生物进化到多细胞生物，从简单生物进化到复杂动物，这是生命舞台上发生的微观进化。生命的微观进化反向改变着地球系统（又称盖亚系统），逐步形成异养生态系统以及劳动分工社会、群体和家庭这样的单元。同样，微观进化与宏观进化相辅相成，彼此促进着。这是宇宙进化的第二阶段（见图1-8）。

第三阶段：文化的进化

社会生物的进化，彻底改变着地球这样的行星。经过漫长的生物进化，产生了人类这种极其复杂、精巧的生命体。很多科学家称，人类可能是生命复杂度的极限。换言之，不可能再有超越人类这样的复杂生命组织出现。单纯从生命体本身而言，人类不可能再进化。那么，这是否就意味着人类社会将停滞不前了呢？恰恰相反，如今人类正大踏步地在前进。那么，是什么在驱使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呢？不是人类这个生命体本身，而是人类社会文化。人类未来的进化，依靠的是文化的进化，这是人类进化的新动力（见图1-9）。

当我们从这个视角去理解组织时，组织观还有如下三个更高层次。

第四层：把组织当成真正的活的生命体，这是在耗散结构基础之上的更进一步。耗散结构是生命的前奏，因而耗散结构观又被称作Ⅰ阶生命观。这样生命观事实上就分成了两个阶段：生命观Ⅰ（耗散结构）和生命观Ⅱ（生命体）。

第五层：把组织当成有思想的人的集合，真正地视人为人，尊重人的心理需要。

第六层：把组织当成一个社会群体，尊重人的社会属性。

这样看来，演进至今，组织观应该有六个层次（见图1-10）。

工业时代企业的组织观停留在第一层——机械物理层，典型的是富士康这样的流水线制造企业，字节跳动的组织观也仍然停留在这一层。各种开源社区、江湖隐士信奉松散组合和无为而治，反对传统管理，其组织观停留在第二层——热力学第二定律层。信息类企业开始部分转向第三层即耗散结构层，如华为。耗散结构是生命的前奏，秉持耗散结构理念治理企业时，企业实质上已经开始有生命观倾向，只是这种生命观还处于初级阶段。领先互联网企业则意识到了企业是活的，企业之间也不是单纯的你死我活和非此即彼，而是既有竞争又有合作，它们的组织观进化到了第四层——生命观Ⅱ层，如阿里巴巴、海尔。自哈佛大学开展霍桑实验以来，部分企业不再把企业员工当成仅仅只会考虑生存需要的动物，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着丰富的心理需求，如谷歌。很少有企业能充分认识到组织就是一个小社会，组织里的人还具备社会属性，组织应充分尊重人的社会性，用文化的柔性去治理企业，阿里巴巴和谷歌的组织观部分进化到了第六层即社会观层。

综观组织观的六个层次，你会发现，用越高层次的组织观看组织时，组织会是一个更动态、更有活力的系统。机械物理的世界是死的，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世界是绝望的，耗散结构的世界是动态的，自组织的生命世界是多姿多彩的和有机的，人本观的世界是有人性的世界，也是首次不再把组织里的人当成别的其他什么物体或动物，真正视人为人。但仅仅以人本观看组织也是不够的，组织不等于人的加总，组织里的人是社会人，会彼此影响，会发生或美妙或堕落的“化学反应”，我们还应该用社会观的视角去看组织。如果从组织观的视角去看字节跳动、华为和阿里巴巴，最应升级组织观的是字节跳动，它仍然停留在最初级的机械物理层次，认为公司是无生命的产品，这同把公司视为机器本质上并没什么两样，只是产品是软件，机器是硬件。华为的组织观已经进化到生命观Ⅰ层，即耗散结构层，华为可以继续向上升级。阿里巴巴的组织观则进化到了人本观甚至社会观层。

组织观的六个层次之间的关系，是一个自包含关系：高层组织观包含了低层组织观。也就是说，当你用社会观看组织时，组织不仅生存在机械物理世界中（第一层），还遵循热力学第二定律（第二层）；组织不仅是一个耗散结构（第三层），更是一个活生生的（第四层）、有心理需要（第五层）的人组成的小社会（第六层）。